《猫的伏击》第2章：“由下而上”的诅咒

第2章：“由下而上”的诅咒（又名：GTD错在哪儿了？）

为什么“心如止水”的承诺，最后总会变成“脑如浆糊”？

那个名为“心如止水”的迷人承诺

让我们的时光机稍稍倒转，回到2001年。¹

那是一个还没有被iPhone彻底统治的年代，但信息革命的浪潮已经拍湿了我们的裤腿。电子邮件这个小怪兽刚刚开始露出它狰狞的獠牙，我们的生活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连接性”所困扰。我们开始感到不堪重负。

就在那时，一位名叫戴维·艾伦的“生产力大师”带来了福音。他出版了一本后来被无数人奉为“圣经”的书——《搞定》（Getting Things Done，简称GTD）。

这本书的魔力在于，它承诺的不仅仅是“完成更多工作”。它承诺的是一种近乎禅宗的、令人神往的精神状态。

这个承诺，就是“心如止水”。²

戴维·艾伦将“心如止水”定义为一种精神和情感上的澄澈状态：你的大脑是清醒的，能够自由地创造和回应，不再被无尽的干扰和分裂的注意力所拖累。²当一只石子被扔进池塘，水面会（恰如其分地）泛起涟漪，然后回归平静。它不会反应过度，也不会毫无反应。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优雅而高效的境界。³

而通往这个“应许之地”的道路，就是GTD五步法的奠基石，也是其整个哲学的核心——“全部收集”。⁴

这个逻辑是如此的清晰、简单，且无法辩驳。

艾伦告诉我们，我们感到压力和焦虑，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中塞满了各种“未竟之事”。¹我们的大脑，这位可怜的、进化了数百万年的“CEO”，本该用来产生伟大的想法，而不是储存“下班别忘买牛奶”这种破事儿。³

因此，你必须，必须，把你脑海中所有（100%）引起你注意的事情——无论是“构思下一个价值百万的项目”，还是“给猫铲屎”，无论是“回复老板的邮件”，还是“那个模糊的、关于人生意义的思考”——全部从你的大脑中“清空”，放进一个你“可信的外部系统”里。⁵

这个系统可以是一个精美的笔记本，一个收件匣，或者（在今天）一个功能强大、界面华丽的App。⁶

一旦你做到了100%的“收集”，你的大脑就会奇迹般地放松下来。⁷它终于可以“外包”掉那些精神杂物⁸，释放掉记忆的压力⁸，从而达到那种我们渴望的、禅意的“心如止水”。⁹

这个承诺是如此的诱人，逻辑是如此的完美。我们（包括我在内）都曾是它忠实的信徒。

我们下载了那些App。我们买了那些笔记本。我们像清教徒一样，虔诚地执行着“全部收集”的戒律。我们把每一个闪过的念头、每一封收到的邮件、每一个同事的请求，都尽职尽责地扔进了那个“可信系统”。

我们期待着“水面”的平静。

但是……（请允许我在这里做一个长长的、充满共情的停顿）

为什么，当我们越是努力地“全部收集”，我们感觉离“心如止水”就越远？

为什么，我们那个“可信系统”，在日积累之下，感觉越来越像一个我们根本不敢打开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数字垃圾场”？

为什么我们最终发现，我们并没有在“心如止水”的湖面上优雅地冲浪，反而在“脑如浆糊”的泥潭里绝望地挣扎？

这一章，亲爱的朋友，就是要来解开这个诅咒。我们要以最温柔的方式，来戳破这个“工业时代”最美丽的泡沫。我们要搞清楚，GTD到底错在哪儿了。

“圣经”的陨落：为什么GTD是“知识工作者”的认知枷索

在我们开始“冒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之前，我们必须（非常公平地）承认一件事：

GTD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极其强大的系统。

前提是——如果你是一个“流水线工人”。

想象一下1980年代的工业流水线（这也是GTD思想萌芽的时代）。你的工作是“转动齿轮”。¹⁰任务是明确的、物理的、按顺序排列的。“收集”意味着把“待处理的零件”放进你手边的框里。“处理”意味着检查零件是否合格。“组织”意味着把它放到正确的传送带上。

对于这种“例行性”的工作，GTD是完美的“任务分拣机”。它是工业效率的巅峰之作。

但问题是，亲爱的朋友，你（以及这本书的目标读者）并不是“流水线工人”。

我们是另一群人。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在1959年就预言了我们的出现，他给了我们一个光荣的名字——“知识工作者”。¹¹

我们是“用脑子吃饭的人”。¹²我们的工作不是“转动齿轮”，而是应用“理论和分析知识”去“开发产品和服务”。¹¹我们的日常工作是“非例行性的问题解决”。¹³我们是程序员、设计师、作家、战略分析师、市场营销专家……我们的价值，不在于我们“做了”多少，而在于我们“想到”了多少。

这就引出了两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 “流水线工人”的价值核心，是**“效率”**。即，“把事情做对”。¹⁴
• “知识工作者”的价值核心，是**“效能”**。即，“做对的事情”。¹⁴

而GTD的“原罪”——也是它对于“知识工作者”而言最致命的缺陷——恰恰在于它无法，也拒绝区分这两者。

在GTD那“由下而上”的“全部收集”逻辑里，所有任务生来平等。

正如另一位深刻的思考者，卡尔·纽波特所指出的，GTD系统性地将所有任务“扁平化”了。¹⁵当你进行“澄清”时，“买一瓶牛奶”和“为公司未来五年的战略撰写商业计划书”，在GTD的流程中，被一视同仁地处理为“下一步行动”。

GTD的核心，是“处理”所有涌入的信件（它像个“邮差”）；而“知识工作者”的核心，是只关心那些与战略相关的信件（他应该是个“CEO”）。¹⁰

GTD（在无意中）诱使我们这些本该是“战略家”的“知识工作者”，退化回了“流水线工人”的心态。¹⁵我们不再“疯狂地、痴迷地解决领域内的难题”¹⁵，反而沉迷于系统性地“转动齿轮”¹⁵，痴迷于“清空收件箱”。¹⁰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知识工作”的产出，在大多数时候，是不可见的。¹⁶

“思考”这个动作，是无法被KPI衡量的。“灵感”的迸发，是无法被“工时”计算的。¹⁶这种“产出不可见”的特性，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存在的焦虑。

而这种焦虑，正是我们在引言中提到的“犬性循环”——那种“忙碌崇拜”和“表演性工作”——的完美温床。

我们（在犬性循环中）是如此渴望证明自己“很忙”、“很有价值”，以至于我们疯狂地爱上了GTD。

GTD的“全部收集”原则，以及随之而来的“清空收件箱”的快感¹⁰，为我们提供了这种“虚假的成就感”。¹⁷我们拥抱GTD，不是因为它真的提升了我们的“效能”，而是因为它极大地缓解了我们“看起来不够忙”的焦虑。

GTD的“全部收集”原则，对于“知识工作者”而言，不是一个“操作系统”，它是一副“认知枷索”。¹⁰它系统性地奖励“浅层工作”，惩罚“深度工作”。

它，是“犬性循环”最完美的帮凶。

“学术武器”登场：为什么你的大脑不是一个“仓库”

我们之所以如此轻易地就掉进了“全部收集”的陷阱，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我们误以为，我们的大脑是一个“仓库”或“硬盘”。

GTD的整个逻辑都建立在这个隐喻之上：“清空仓库（大脑），把东西（任务）放进另一个仓库（App），你的大脑就轻松了。”

这个隐喻，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它错得离谱。

现在，让我们请出本章的“学术武器”。请允许我用一种最温柔、最可爱的方式，向你介绍一个（可能会改变你一生的）理论——“认知负荷理论”（Cognitive Load Theory, CLT）。

这个理论由澳大利亚的教育心理学家约翰·斯威勒在1980年代后期提出。¹⁸它告诉我们一个可爱的真相：

我们的大脑不是一个“仓库”。

我们用于思考和处理信息的“工作记忆”，更像是一个极其珍贵、极其微小的“厨房料理台”。¹⁰

这个“料理台”小到什么程度？大多数研究认为，它一次只能处理大约3到7个信息单元。¹⁹

是的，你没看错。你那颗被誉为“万物灵长”的大脑，其“工作内存”可能还不如你20年前用的电脑。

而CLT理论进一步（非常贴心地）帮我们指出了，所有试图挤占你这个可怜的“小料理台”的“认知负荷”，可以被分为三种：¹⁸

1. 内在负荷¹⁹
   • 定义： 任务本身固有的难度。
   • “料理台”比喻： 你今天要做的这道菜（比如“法式惠灵顿牛排”）本身有多复杂。¹⁰这是你无法回避的、必要的负荷。
   • 举例： 学习微积分，就比学习加法有着更高的“内在负荷”。
2. 相关负荷²⁰
   • 定义： 你为了真正理解、消化、学习新知识，并将其与你的长期记忆（你脑中的“心法库”）建立连接时，所投入的“良性脑力”。
   • “料理台”比喻： 你在处理“惠灵顿牛排”时，全神贯注，突然产生了“啊哈！原来酥皮要这样包才不会漏！”的那个领悟的瞬间。¹⁰这是最有价值的负荷。
   • 举例： 你在解决一个编程难题时，主动调动脑力去思考其背后的“算法结构”。
3. 外在负荷²⁰
   • 定义： 由信息的呈现方式不佳、环境干扰或糟糕的流程设计所带来的、纯粹浪费的脑力消耗。
   • “料理台”比喻： 那本写得一塌糊涂、颠三倒四的“惠灵顿牛排”菜谱；你那把钝得切不开肉的刀；你那只每隔30秒就“叮咚”一声响起的手机提示音。¹⁰
   • 结论： 它们霸占了你宝贵的“料理台”空间，却对“做出一道好菜”这件事毫！无！帮！助！

现在，我们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

任何一个“好”的生产力系统，其唯一的、神圣的使命，都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地降低“外在负荷”（垃圾干扰），从而将你那可怜的“料理台”（工作记忆）释放出来，留给真正有价值的“相关负荷”（深度思考与领悟）。²¹

CLT彻底重定义了“效率”的含义。

GTD所理解的“效率”，是“清空大脑”（把仓库里的东西搬走）。¹

CLT所定义的“效率”，是“认知效率”——即，用最小的“外在负荷”换取最大的“相关负荷”。

一个系统的好坏，不在于它能“装”多少东西；而在于它能“滤”掉多少干扰。

而这，也正是“猫的伏击”¹⁰哲学的科学基础。“猫的伏击”是“90%的战略性静止，加上10%的致命一击”。

那“90%的静止”（即GRTD的“冷却池”），在CLT的语境下，就是拒绝让不必要的“外在负荷”进入“料理台”的蓄力过程。

而那“10%的致命一击”，就是将所有宝贵的“料理台”资源，全部投入到那一件“高价值猎物”（高“相关负荷”）上的巅峰时刻。

现在，我们握紧了“认知负荷理论”这把锋利的解剖刀。让我们回到GTD的“全部收集”原则，看看它在CLT的光照下，究竟是什么。

致命的转换：GTD没有消除负荷，它只是转移了负荷

让我们再次（温柔地）审视GTD的“谎言”。

GTD声称，它能“减少认知负荷”⁸，能帮你把“精神杂物”外包出去⁸，让你一身轻松。⁸

这个承诺，在“认知负荷理论”的解剖刀下，暴露了它最残酷的真相：

GTD没有消除负荷，它只是做了一次“致命的转换”。

它把你“必须记住所有破事儿”的压力（这也许是一种“内在负荷”，也许只是焦虑），巧妙地转换成了一个更庞大、更隐蔽、更具毁灭性的压力——

“你必须管理这个该死的系统。”¹⁰

而“管理系统”这个动作——这个整理、归类、打标签、设置提醒的动作——在“认知负荷理论”的定义中，是什么？

是最纯粹的、最没有价值的“外在认知负荷”。²⁰

当你虔诚地遵从“全部收集”的戒律时⁴，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把你大脑里闪过的所有垃圾——“也许我该学学日语？”“同事今天中午的牢骚真烦人”“这个网页三年后也许用得上，先存起来”“那个关于‘心如止水’的App好像出了新皮肤”——你把所有这些“精神排泄物”，全都辛辛苦苦地搬运到了你的“可信系统”（App）里。

这就是“数字垃圾场”的诞生。¹⁰

你家（你的大脑）没有变干净。你只是（像那些囤积症患者一样）买了一个更昂贵的“数字垃圾场”，把你卧室的垃圾全都堆到了客厅，还给它们贴上了漂亮的标签。

而这个“垃圾场”本身，就带来了压倒性的“信息过载”。²²

现在，悲剧开始了。

你，一个“知识工作者”，你那宝贵的“料理台”（工作记忆），本应用在“相关负荷”上——比如，思考“如何设计那个核心算法”，或者“如何写出那句直击人心的广告语”。

可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沉浸在纯粹的“外在负荷”里：

1. 你必须去“澄清”⁴你昨天扔进垃圾场的每一个“垃圾袋”，努力回忆“我当时记下‘蓝色大象’是啥意思来着？”
2. 你必须去“组织”⁴这些垃圾——“这个是‘@家庭’还是‘@电脑’？”“这个是‘项目’还是‘下一步行动’？”
3. 你（理论上）还必须在每周五晚上，进行神圣的“每周回顾”⁴，把你那已经堆积如山的“数字垃圾场”再翻一遍。²³

你花在“维护这个该死的系统”上的时间²³，已经远远超过了你“执行”真正有价值的工作的时间。

你以为的“心如止水”，其代价是你那个塞满了上千条“待办事项”的、一团乱麻的“系统”。

你不是在“心如止水”。你是在“脑如浆糊”。¹⁰

这场“认知灾难”甚至在GTD的流程设计中就被埋下了伏笔。

GTD要求你“收集”时“不假思索”，立刻记下，然后马上回到你正在做的事情上。⁵然后，在（比如）晚上，再集中进行“澄清”。²⁴

这在CLT看来，是灾难性的。

它人为地制造了心理学上的“分裂注意力效应”。²⁵

你白天收集的那个“想法”，是冷的。到了晚上，当你打开那个“垃圾场”时，你面对的是一条孤零零的、没头没脑的笔记。你必须重新加载这个想法诞生时的所有上下文（“我当时在跟谁开会？谈到了什么？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很重要？”），才能开始“澄清”它。²⁴

这个“重新加载上下文”的过程，是巨大的、毫无必要的“外在认知负荷”。

GTD的“收集”和“澄清”两步法，人为地最大化了“外在认知负荷”，而不是最小化它。

更糟糕的是，这种“外在负荷”还具有可怕的“复利效应”。

这是一个注定崩溃的死亡循环：

• 你越是努力“全部收集”⁴；
• 你的“数字垃圾场”就膨胀得越快²²；
• “澄清”和“组织”所需的“外在负荷”就越高；
• 神圣的“每周回顾”就变得越像一场“每周崩溃”¹⁰——你需要花两三个小时²³，去回顾几百个项目和几千个任务（一个有34个项目的用户，在8分钟内回顾完，意味着每个项目只有14秒²⁶），这简直是反人类的；
• 你的人性（你那可怜的“料理台”）开始反抗。你开始“跳过”每周回顾；
• 一旦回顾停止，这个“可信系统”就立刻变得“不可信”了²⁷；
• 你的大脑（这位可怜的CEO）发现外部系统（那个垃圾场）已经靠不住了，它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开始“自己记事”；
• “开放循环”¹重新占领了你的大脑。

最终，GTD系统彻底崩溃。你回到了原点——焦虑、混乱、不堪重负。

不，你没有回到原点。你比原点更惨。因为你现在还额外多了一个（或好几个）塞满了过期垃圾、你再也不敢打开的、昂贵的付费App。

结语：别再做你那堆“破事儿”的“高级保姆”了

让我们回到“犬性循环”的隐喻。¹⁰

“犬性”的特点，就是“由下而上”的。它无法分辨价值。它的眼中没有“猎物”和“落叶”的区别。它只知道，只要有人扔过来一个“飞盘”（一个任务、一封邮件、一个打扰），它就必须（出于本能地）兴奋地冲过去，并试图“全部接住”。

这，就是“全部收集”的哲学内核。

GTD的“全部收集”原则，这个在工业时代曾无比辉煌的工具，在知识工作的今天，最终把你（这个本该是“价值创造者”的人）变成了一个“任务管理员”。

更糟糕的是，它把你变成了你那堆“破事儿”的“高级保姆”。¹⁰

你（这只本该在暗处凝视高价值猎物的“猫”）没有在“伏击”。你反而在给你（未来的）“猎物”……以及“落叶”、“石子”和“狗尾巴草”（即那些无尽的“破事儿”）……做“登记”、“分类”、“洗澡”和“喂奶”。

这是何等的荒谬。

亲爱的朋友，请（温柔地）记住：你不是一个“垃圾分类员”。你不是一个“保姆”。

你是一个“价值创造者”。你的大脑不是“仓库”，它是“武器”。

“全部收集”的诅咒还远未结束。这个由GTD制造的、堆积如山的“数字垃圾场”，为你准备了另一个更甜蜜、更隐蔽的陷阱。

你有没有发现，当你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那个令人生畏的、有着上千条任务的“垃圾场”时，你宁愿在里面捡100个“瓶盖”（比如回复20封“收到，谢谢”的邮件），也不愿意去启动那个真正能改变你命运的、唯一的“大项目”？

你不是一个人。

这是因为，GTD的“垃圾场”为你提供了一种“廉价的快感”，一种即时的“掌控感”。

这，就是我们下一章要为你揭露的——“‘小任务陷阱’的多巴胺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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