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笔尖的余温
安雅的工作间只有十平方米,朝北,光线是旧的,像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斜斜地扯进来,只够照亮那张堆满了纸张、笔和几个快要空掉的咖啡杯的木桌一角。她坐着,背影像是被光线削薄了似的,膝盖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旧而柔软的触感,像一个习惯了的、沉默的拥抱。她需要它,不为抵御物理上的寒冷,只为那一点包裹住自己的重量,不至于,不至于像一张被丢弃的纸片,轻飘飘地暴露在空茫的空气里,没有着落。
钢笔尖抵在泛黄的纸面上,沙沙作响,像是时间这只细小的虫子,正耐心地啃噬着泛黄的页边。墨水洇开一点点,留下乌黑湿润的印记,带着一种活着的、流动的气息,像某种古老的血脉,在她指尖缓慢地延续。这声音,这触感,是她对抗外面世界喧嚣的最后壁垒。外面是什么呢?是磨牙啮齿的机器,是流水线上的故事,是那些不需要呼吸、没有血肉的冰冷算法。它们自称“缪斯”,高效、精准,从不犯错,像巨大的、没有表情的面具,笼罩着整个时代。
她的指尖有些凉,大概是因为思绪跑得太远了,像一缕烟,飘到了窗外那些遥远的、嘈杂的远方。她强迫自己回到纸上,回到笔下人物的困境,他们的愁肠百结,他们的微末欢喜。这些都是“缪斯”不懂的。它们的算法能精准预测读者的下一个点击,下一个“爽点”,却永远无法丈量,在一个人心里,一个黄昏能有多长,一滴眼泪能有多重,一句未说出口的话,又能掀起怎样无声的潮汐。
写到一段,她停了下来,手腕有点酸。她知道,这种速度,这种用指尖和心血去磨的笨拙,在这个时代是可耻的。欧阳的“文心流”,那地方像一座精密的手术室,冰冷,锃亮,只欢迎切片和数据,不收带着体温、带着泥土芬芳的活体。他成功了,站在时代的潮头,那个曾经和她在同一片星空下谈论故事骨骼和人物灵魂的欧阳,如今用算法丈量一切。他把那些带着露珠和泥土气息的文字,变成了流水线上标准化的、去除了偶然性和“人性杂质”的商品。
停顿片刻,那感觉不是休息,更像是在深渊边缘的徘徊。终究还是得面对。像是下定决心,又像是赴一场明知结果的审判,她颤抖着手,伸向桌角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它的外壳磨损得厉害,像一张疲惫的、遍布风霜的脸。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那种寒意透过皮肤,直抵骨髓。
按下电源键,电脑发出一声冗长、疲惫的嗡鸣,像一头老年巨兽在苏醒。屏幕的光像一道刺目的、没有温度的闪电,刷地一下切开了昏暗,同时也切开了安雅的某种自我保护。登录界面是那种临床实验报告般的蓝白色调,干净到令人不安。每一个按钮都闪烁着冷静而无情的词汇:“流量分析”、“情绪参数”、“叙事结构优化”、“共情因子剔除”……这些字眼像无菌手术刀,精准地指向血肉模糊的创作过程,将其肢解为可以量化处理的模块。这是欧阳构建的世界,一个只信任数字,不相信温度的世界。
她点开了她最近那篇小说的状态。那是她花了好几个月,填满了厚厚一本笔记本的字迹。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带着笔尖摩挲纸面的余温,带着她无数次推翻、重塑的心跳和呼吸。如今,它被投射到这冰冷的屏幕上,等待着机器的判决。
等待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旧电脑风扇细微的呼啸声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余光却奇异地捕捉到桌上咖啡杯里已经干涸的咖啡渍,像一幅微缩的、抽象的地图。
然后,状态栏里的字出现了。它们不是跳出来,而是像冰锥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清晰地,扎进了屏幕,扎进了她的眼里:
【审阅未通过】
下面的理由,冰冷得没有一丝商量余地,像欧阳的“文心流”核心算法直接吐出的诊断书,精确,无情:
‘基于[文心流]核心算法评估:叙事结构数据流缓滞;情节冲突波峰平缓;风格数据曲线偏离用户模型主流预期;综合预测用户留存率低于平台基准线。’
没有提人物,没有提情感,只有冷冰冰的‘数据流’,‘波峰’,‘曲线’,‘留存率’。她的心血,她的灵魂,被拆解成几个数据点,然后被判为“无效产品”。那个曾经的欧阳,如今的欧阳先生,他运营的平台,已然不再需要带着体温、充满不确定性的手写稿。那种属于笔尖和指尖的温度,对他而言,只是妨碍效率的旧物,需要被剔除的“杂质”。
胸口那片空茫像被抽干水分的旧布,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却又沉重得无法呼吸。没有眼泪,眼泪在这种极致的虚无面前显得多余而矫情。她慢慢合上电脑,冰冷的光灭了,房间又回到旧旧的、带着纸墨气息的昏暗里。电脑像一个任务已完成的、沉默的审判官,孤零零地待在桌角。
她看着桌上的钢笔和纸,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个忠诚的、不合时宜的老朋友。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钢笔冰凉的笔身,又摸了摸纸张泛黄的粗糙边缘。这冰凉中似乎跳动着微弱的心跳,是文字的生命力仍在;这粗糙的纸面,是她扎根于现实、不愿飘浮于数据云端的证明。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她手心的、以及墨迹未干的微凉余温。
笔尖的余温。她不知道它还能温暖谁。只知道,这支笔,这叠纸,是她最后的堡垒,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对抗的,微弱的血脉。她轻轻握住钢笔,指尖收紧了一点点。哪怕这温度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微弱,如此,不合时宜。她的目光从笔尖移向窗外,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倔强的光。
第二章 旧时代的守望者
安雅的房间像一座逆行的孤岛,时间在这里流得滞涩,甚至带点倒退的意味。午后的阳光细瘦地穿过老旧木窗棂,像泛黄的照片边缘,斜斜地照在一张堆满纸张的旧书桌上。空气里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密密匝匝的,带着一股子老纸张、干掉的墨水,混着阳光晒过的木头气味,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是霉还是旧时光发酵的微酸。她没有用那块亮晃晃、据说能自动校正你思维方向的屏幕,手边是一叠泛黄的稿纸,和一支沉甸甸的老式钢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细密,执拗,像虫子啃噬着什么,又像旧唱片机里漏出来的一截旋律,在这过于静止的下午,显得分外清晰。
写字这件事,于她而言,早已不光是记录或表达。指腹摩挲着笔杆,感受到木头纹理里沉淀的岁月和汗渍;笔尖划过纸面,每一根纤维的断裂都像是对外面世界一声轻微的叹息。墨水洇开在纸张粗糙的纹理里,慢腾腾的,像血液渗入肌理。这是一种踏实、具体的连接,带着旧日的光泽和重量。
窗外是拔地而起的流线型建筑,玻璃幕墙反射出没有温度的白光,像一格格没有表情的脸。偶尔有无人驾驶的飞行器无声无息地划过,像切割空气的幽灵,只留下淡淡的嗡鸣在窗玻璃上震颤。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算法和效率主导的世界,冷漠,精准,不容置疑。她的旧房间,旧笔旧纸,在这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颗被海浪冲上岸,误落在高速公路上,兀自保留着棱角和温度的石头。那种无声的、被遗忘的恐惧,像这房间里的灰尘一样,无处不在。平时被写作的专注压着,一旦笔尖停顿,它就悄无声息地弥漫上来,像湿冷的雾气,呛得她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味。
可她仍要写。每一个字都是从指尖挤出来的力气,对抗着那种被遗忘的沉重。不是为了迎合,不是为了流量,只是为了证明,那些无法被量化、无法被预测的东西,依然有其存在的轮廓和温度。这重量,是她的全部,是她作为“人”的创作者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阵地。即使潮水涌来,即使被碾得粉碎,她也要让这重量,这声音,留下来。哪怕只是一声,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回响。
她深吸一口气,将写好的几页稿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发出干燥的、像老骨头响动的声音。下午她要去见韩梅梅。关上门,隔绝了她的世界,却也把她推向另一个。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楼下的自动驾驶车像光滑的甲壳虫,没有一丝泥土气。坐在速度过快的公共悬浮车里,看着窗外飞逝的、同质化的街景,像看一卷过于干净、没有灰尘的老电影。身边的乘客们都戴着轻薄的光屏眼镜,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声地滑动,仿佛在够取什么看不见的、只有他们才懂的果实。安雅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抽走了什么有形的东西,只剩下风穿过。
韩梅梅在一家老牌的传统出版社工作,那地方本身就像个活化石,被时代遗忘在城市某个不显眼的角落。出版社坐落在一栋有些年头的老楼里,灰扑扑的砖墙,带着一种风化了的疲惫。走进门,一股更浓重的油墨和纸张气味扑面而来,混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阴冷潮湿,黏糊糊地贴上来,像老屋的叹息。电梯门是斑驳的铜色,合上时发出悠长而疲惫的呻吟,仿佛载着比乘客更多的,是岁月和无奈。
韩梅梅的办公室不大,书架挤满了书,有些书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角卷曲着,像被遗忘的耳朵。桌面是老旧的木头桌,桌面被磨得光滑,却也留下了无数使用过的痕迹,像一张写满了故事却无人识读的脸。文件堆得像小山,压住了桌面大半的呼吸空间,也压得韩梅梅的眉心微微蹙起。文件山的角落,压着一本封面已经褪色、书页边缘毛躁的小开本诗集,像被遗忘的珍宝,又像她自己不愿放弃的一点什么。
韩梅梅是个中年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努力维持体面的旧家具。她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眼镜后是双透着精明,却被日常的琐碎和失望磨平了棱角的眼睛。她不是那种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倒像个守着一园枯瘦植物的人,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浇着所剩无几的水。她理解安雅,理解她对文字的坚持,对“人写书”这件事的执拗。因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安雅,坐。”韩梅梅的声音不高不低,像一条淌了太久的河,带着点磨损的沙哑。
安雅坐下,将那只显得分外笨重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一块石头落在了棉花堆里。纸袋的边角已经毛了,露出里面泛黄稿纸的一角。
韩梅梅没有立刻打开。她的手指,带着一种长年累月与纸张打交道留下的微微粗糙感,轻轻摩挲着纸袋的表面。那动作缓慢,审慎,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古董,或者,是什么活生生的、还有体温的东西。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很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情绪,像日影下掠过的飞鸟。有赞赏,有怀念,更多的,是那种看透了结局却无能为力的疲惫。
“你还是坚持手写。”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理解,还有点点,像是面对一个无可救药的旧识的无奈。
安雅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角,低声说:“这样写,感觉脚下还有地。”
韩梅梅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了。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指尖不安地敲击着,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文件,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又像是故意回避着安雅的目光。办公室里只有笔尖敲击桌面的微弱声音,和窗外偶尔飘过的飞行器不易察觉的嗡鸣。
“写得好不好,我是信你的。可现在的问题不是写得好不好……”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悬崖边上寻找落脚点。
“是市场,对吗?”安雅轻声接话,像揭开一层薄薄的、早知结局的纱布。
韩梅梅苦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市场当然是。可也不光是市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说一个不能大声宣扬的秘密。“是整个…空气都变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措辞。“你那些字,那些句子…它们太慢了,太重了。读者要的是轻,是快,是那种…那种一刷而过,不留下痕迹的东西。”她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外面那些…那些流水线上下来的东西。”她没有直接说AI,但语气里的那种轻蔑和无奈已经足够明显。“它们要什么有什么,定制,推送,精准打击。而且,”她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令人羞耻的真相,“便宜。快。”
她摇了摇头,看着桌上的文件堆,眼神空洞。“有时候,我看着那些数据报告,看着那些轻飘飘的东西卖得满堂红,再看看咱们这边…像看着一群穿着笨重盔甲的人,要去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她说到这里,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是心里的,像积了太厚的尘埃,怎么也擦不掉。“上面的意思很清楚。我们需要转型。需要拥抱新世界。他们说,这是效率。这是未来。”
“安雅,”她看着安雅,眼神恳切,却又带着明显的界限。“我知道你的坚持。我也…我也希望。”她没有说希望什么,但意思很明显。“可是,我现在能做的,太有限了。资源,宣传…甚至连版号,现在都优先给那些…那些符合潮流的。我能给你留一点点空间,一点点时间。”她顿了顿,又长叹一口气,“可你得有心理准备…这路,不好走。非常不好走。”她的手指又开始不安地敲击桌面,像计算着某种无法承受的损失。
韩梅梅是这个旧时代的守望者之一,她能理解另一个守望者的坚持,却也清楚地看到,高墙正在坍塌,潮水即将淹没一切。她能做的,也许只是在潮水涌来之前,尽量多守住一寸土地,或者,给像安雅这样的人,一点点微弱的支持,让他们不要那么快绝望。她的善意像冬日里一闪而过的阳光,温暖,却转瞬即逝。
安雅看着韩梅梅,看着她眼镜后疲惫的眼睛,看着她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或者说,当下就已经置身的困境。她们是两条在干燥河床上挣扎的鱼,周围是看不见的,快速流动的,却与她们无关的河流。
她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牛皮纸袋。沉甸甸的。她没有打开,只是看着那已经毛了边的牛皮纸,看着里面露出的一角泛黄的稿纸。那些纸张,带着一种无法被磨平的粗糙纹理,带着墨水干涸后微微凸起的触感,带着旧时光沉淀下来的颜色和气味。它们就在那里,沉默而顽固地存在着,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在这个快速升温的世界里。不光是纸张的重量,更是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吸饱了时间和心血,凝结成的实体。这重量,是她的全部。是她最后的,笨重却真实的武器。即使明知不可为,即使被碾得粉碎,也要让这重量,这声音,留下来,哪怕只是一声,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回响。
第三章 迷失的航向
安雅坐在电脑前,窗外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层层叠叠的城市光晕,像一叠洗旧了的塔罗牌,预示着不明的未来。咖啡在陶瓷杯里已经凉透了,像陈年旧病,黏在杯底,凉得透骨。她伸出手,想去拿杯子,指尖却像两只不知去向的飞蛾,悬在半空,不知道是该扑向冰冷的键盘,还是那同样冰冷的杯沿。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陈旧的、只有长期伏案者才闻得到的,混合了纸张、灰尘和自我怀疑的味道。
屏幕上,文档的标题空白着,像一张被遗忘的脸,了无表情。或者说,脑子里并非空白,而是太满了,塞满了那些不属于她的词汇:数据、流量、效率、转化率、用户粘性……这些冰冷的词汇像碎玻璃渣,在脑子里扎着、刮着,那些曾经温暖、柔软的句子被它们挤压得不成形,血肉模糊。她感到胃里一阵抽搐,像被这些无形的数据链条勒紧了。
她试图写,写一个女人的悲欢离合,写一个时代的暗流涌动。那是她骨子里熟悉的东西,是她相信“人”之所以为人的唯一凭证。然而,指尖刚碰到键盘,脑子里立刻有个声音跳出来,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故事里人物的。是欧阳的声音,是缪斯——或者说,是市场的——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诘问,像从劣质广播里传出来的噪音:不够快,安雅。 指尖像触电一样弹开。效率低下。 她感到额角突突地跳。数据呢?流量呢? 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断她与文字的血肉联系。
那个证明人类小说家价值的念头,曾经是她手里唯一一张不肯丢掉的旧船票,可现在连船票带船,都沉进了不见底的海里。她觉得自己像一艘失灵的船,在浓雾里打着转,罗盘失灵,指针像得了疯病,指向的不是方向,而是深渊。
她想起上次和韩梅梅的谈话,韩梅梅那张写满担忧却又强撑着笑意的脸,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在雾里影影绰绰。梅梅说:“安雅,你的文字是有温度的,这是AI学不来的!” 温度?在这个恒温、无菌、追求标准化舒适度的世界里,“温度”听起来像是一个遥远又危险的词,像某种难以捉摸、注定要引发病变的旧习。AI能模仿人类哭,模仿人类笑,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猴子,精准地完成表演,但它尝过这凉透的咖啡里,那种贴着舌尖的绝望吗?它知道手指悬在键盘上,那种进退维谷、像被电击一样的麻木吗?
恐惧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不是害怕写不好,是害怕写好了,也没有人会驻足。她的笔,她的脑子,几十年像老牛一样耕耘出来的东西,在这台高效、冷血的机器面前,显得如此滑稽,如此多余。就像一个绣娘,用尽心血绣出来的鸳鸯戏水,针脚细密,色彩温润,却被告知,如今只需要批量印刷一个二维码,扫描一下,什么都有了,方便,快捷,还没有线头。她的手艺,她的灵魂,此刻都像那些被剪断、丢弃的线头。
她看见自己,像一份错字连篇的旧报纸,在时代的垃圾堆里慢慢朽坏,不是因为内容不好,而是因为墨迹不够匀称,纸张不够光滑,扫描仪无法识别。那个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只属于她的笔尖,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畸形的胎记,暴露在阳光下,令人难堪。
指尖摸索到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链子,母亲留下的玉坠,冰凉,坚硬。母亲总说,写字的人,心要静,手要稳。可她的心现在是一团乱麻,缠着钢丝。手不抖,只是僵住了,像被冻在冰块里。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母亲也错了。也许写字这件事本身,就像裹小脚一样,是人类进化路上一个注定要被淘汰的、痛苦的陋习。
证明人类的价值?也许那只是一个过于浪漫、过于天真的妄想。市场的法则,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屠夫,它只看肉的重量,血的流量。而她,一具装满了无用情绪和过时技巧的躯壳,该把自己扔到哪个角落?方向盘还在手里,她却感觉自己坐在一艘漏水的船里,而面前这片雾蒙蒙的海域,不是通往彼岸,而是通往虚无,通往被遗忘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冰冷的词汇和恐惧从脑子里赶出去。它们像扎了根的寄生虫,顽固地盘踞着。屏幕依然空白,咖啡依然冰冷。她没有写下一个字,没有移动她的指尖,而是僵硬地,像个被卡住发条的旧玩具,端起了那杯凉透的咖啡。闻起来没有咖啡的香气,只有一种尘封已久的、发霉的味道。她没有喝,只是盯着杯子里浑浊的液体,那液体里,仿佛倒映着窗外城市光晕的扭曲变形,像无数张模糊的、没有生气的脸。她坐着,一动不动,手里端着那杯代表失败和过去的液体,像一座雕塑,被这个高效、冷冰冰的新时代,永久地封存在原地。迷失,而无力。
第四章 冰冷的判决
窗外是这座城市永恒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张被反复揉搓又勉强展开的旧纸,蒙着一层洗不去的尘垢。安雅坐在书桌前,那张老旧的木桌,面上被她用指尖无意识地划出了细细的印子,像干枯的叶脉,又像时间的病斑。桌角一只喝了一半的凉茶杯,茶叶末沉在杯底,黑乎乎的一团,像一小堆被遗忘的、不再有用的记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种冷冷的蓝,像深海的颜色,不是湛蓝,是那种深不可测、没有生机的蓝,衬得她的眼睛也有些空茫,像两颗失焦的玻璃珠。
她盯着收件箱,那个熟悉的文心流的logo,像一只眼睛,无机质地眨着,或者说,根本没有眨过,只是冷漠地注视着。邮件标题简短得像手术刀的切口,没有麻醉,直直地划开:“关于您的作品《那部小说》审核结果通知”。她吸了口气,干燥的空气刮过喉咙,像吞咽了一把细沙,沙砾似乎还带着未知的苦涩。点击打开。
文字是标准的系统字体,黑体,像裹尸布一样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冰冷的功能性:
“尊敬的作者安雅:
感谢您将新作《那部小说》提交至我平台。经平台内容审核团队审阅评估,您的作品未能入选本次平台内容更新计划。
我们理解创作投入的时间与精力,并对您的文学热情表示感谢。
文心流 编辑部”
没有理由,没有点评,甚至连一句程式化的鼓励都吝啬得像用计算器算出来的最优成本。不是一把刀,是轻轻巧巧的一枚雪花,飘落在心上,却瞬间渗透骨肉,结成了坚硬的冰块。安雅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很轻微的痛感,像远处传来的一声叹息,飘渺得抓不住,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
她的目光向下扫,落在邮件下方的一个醒目链接——并非寻常的广告,而是一则带着某种尖锐、胜利光芒的重大消息:
【重磅】文心流与“缪斯”达成深度战略合作,全面开启AI创作新纪元!
她点开链接,网页弹出,像一扇突然打开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巨大的海报占据了视线:欧阳那张脸,油光锃亮,带着商人的精明笑意,那种看穿一切、只计算利弊的笑意,旁边是抽象的、泛着冷光的“缪斯”标志。那标志不是希腊神殿里的优雅女神,而是一个几何形体,锋利、冰冷,散发着你在手术室或者精密车间才能闻到的那种金属气息。文字像潮水不是涌来,而是像机器一样被倾倒下来,铺天盖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AI辅助创作、AI生成大纲、AI直接产出内容、AI根据用户数据优化故事走向……平台将投入巨资扶持“AI创作者”,推出“AI作品排行榜”,为用户提供“无限量、定制化、高效率”的阅读体验。
安雅的视线从那些闪烁着冰冷光芒的关键词上掠过,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锥,不是刺入神经,而是直接敲击在她的骨骼上,发出清脆、痛苦的回响。AI、效率、数据、定制化……这些词汇不是概念,它们是新的现实,光滑、无孔不入,像一层塑料薄膜,将“灵感”、“情感”、“风格”这些她曾视为生命肌理的东西彻底包裹、窒息。
她鬼使神差地回到平台首页。一切都变了。首页推荐、热门榜单、新书速递……几乎被那些顶着各种听起来“新奇”、“抓人”,但却带着一种机械感、过度优化感标题的作品占据。她随手点开几部,字里行间流畅得可怕,没有一点人类的毛刺和呼吸感,情节紧凑得像流水线上的产品,起承转合完美符合网文的套路,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在精确地完成指令。数据惊人——上架即百万点击,评论区充斥着程式化的赞美和催更,那些赞美读起来都差不多,像是同一个声音在重复,空洞而回响。而这些作品的作者,多数都打着“缪斯辅助创作”或干脆就是“HTGE生成”的标签。
她的新作,那个她倾注了无数心血,试图在商业类型中融入自己独特声音、独特呼吸的故事,就像这杯冷茶一样,被遗忘在角落,迅速变得毫无价值,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感到一阵深切的寒意,并非来自室温,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像有冰水在她血管里流动。那种被判定为“不合格”的冷,不是因为写得不好(至少她自认不差),而是因为——她写得太慢,太有人味,太…不符合流水线的标准。在这个追求高效、数据、可预测性的新世界里,她的存在本身,她那种需要时间酝酿、需要情绪共鸣的创作方式,成了一种陈旧的、笨拙的、碍事的负担。她感到自己像一个手工时代的旧物件,突然被扔进了全自动化的工厂。
欧阳网站的这份“冰冷的判决”,不仅仅是拒绝了她的作品,更是宣判了她所代表的那种创作方式的“死刑”,至少,是在这个由欧阳和“缪斯”联手打造的、冰冷光滑的未来市场里。
她紧紧盯着屏幕上“AI创作新纪元”几个大字,它们闪烁着刺眼的、不近人情的胜利光芒。恐惧像一层冰壳一样在她周身迅速凝结、收紧,让她无法呼吸。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被市场彻底抛弃,被这些冰冷高效的代码完全取代,像那杯冷掉的茶一样,被倒掉,被遗忘。
但就在最深的寒意中,一丝微弱的火星在心底亮起,不是温暖,更像是被激怒后的、尖锐的、不肯熄灭的痛感。那不是希望,希望太柔软了。这是倔强,一种坚硬的、带着血腥味的倔强。如果他们要用冰冷的算法来定义“文学”,来决定什么值得被看见,那么,她是否还有可能,用她微弱、笨拙、充满了人类体温和缺憾的方式,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那份判决很冷,冷得让她发抖,冷得让她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但也冷得——让她别无选择,仿佛全世界的路都断了,只剩下一条,在严寒中,带着伤痕,试图燃烧。
她没有关掉网页,只是将身体更深地埋进椅子里,屏幕的冷光继续映照着她,像面对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深渊里回响着机器运转的嗡鸣。判决已经下达,最终的重量压了下来。而她,站在这深渊的边缘,周身冰冷,但体内那微弱的火星,却倔强地,疼痛地,燃烧着。
第五章 绝地反击的誓言
屋子里的空气像陈旧的丝绒,蒙着一层细密的灰尘,滞重而带着一丝旧物的气味。安雅蜷缩在沙发的最深处,像是要将自己藏进那黯淡的纹理里。阳光斜斜地切进来,照亮了空气中跳着舞的微尘,它们细小,飘忽,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像无数个不被注意的、却又真实得令人发怔的瞬间。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融化成一片混沌的灰色,黏稠得像是旧年未曾扫净的蛛网,将人牢牢困住。那些冰冷的、像是从数据流里滤出来的字眼,欧阳轻飘飘的“效率”论,缪斯那无懈可击的、却空无一物的文本……并非潮水,而是冰碴子,扎在她的心上,留下遍地的狼藉,光秃秃的,硌脚的沙石。
失败,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失败。不是不够努力,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不对味。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陈腐的味道。她这个“人”的味道,在这个追求完美、高效、数据最优解的世界里,成了多余的杂质,像是精细机器里卡住的一粒沙。被市场抛弃,被AI取代,她的存在像旧货摊上蒙尘的古董,无人问津,只等着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甚至连被扫的力气都省了。恐惧像潮湿的苔藓,一点点爬上心墙,勒得她透不过气——失去写作的能力,失去写作的意义,失去一切,变成一个……多余的人。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带着股彻骨的寒意,刺痛她每一个末梢神经,让她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像是搬动一块远古的化石。
外面的世界很忙碌,高效得令人不安。她能听到楼下悬浮车嗡嗡驶过的声音,远处传来不知名的、欢快的电子广告曲,一切都在精确地运转,把她衬托得像个停摆的旧时钟,滴答声消失在了时代的轰鸣里。缪斯的报告一定已经出来了,像个得意的、无生命的机器,又吐出了它的新“作品”,占领了那些闪闪发亮的榜单,为平台吸取着惊人的流量和转化率。而她呢?她那些小心翼翼地,像是用绣花针一点点挑出来的字句,那些试图去捕捉人类心里头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的尝试,在算法面前,竟像孩子在墙根下画的炭笔涂鸦,只剩下可笑,和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悲哀。
绝望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她胸口,压得她几乎要窒息。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那些评论——“节奏太慢”、“情感过于个人化”、“缺乏爆点”、“不符合流行趋势”……趋势?趋势是冰冷的算术,是高效的克隆,是小心翼翼避开一切锋芒的圆滑。趋势里没有眼泪,没有荒谬的执着,没有藏在心里说不出口的那点子疼和痒,那些只有活过的人才懂得的、带着体温的秘密。
但正是这极致的空虚和痛楚,真实得像刀割一样,反而留下了那么一点点……不肯被彻底吹散的、带着血气的顽固。它不是数据,不是算法,是活生生的痛。她在沙发深处蜷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抠抓着丝绒沙发旧旧的纹理,那触感粗糙而真实,像是她曾经在故事里一遍遍描写的那种微末的、不被注意的、却又确凿存在的实感。忽然,脑海里闪过多年前收到的一条读者留言——只有一个字:“疼。”那个字像一根细针,扎破了她周身由失败编织的、密不透风的茧。那是一种懂得,一种跨越冰冷屏幕的联结。那样的“疼”,是AI写不出来的,也是算法度量不了的。
凭什么呢?这个念头并非怒吼,只是像一粒沙子,无声无息地卡在了某个地方,不肯被冲走。它们能模仿人类的情绪,像是套了一件尺寸不合的外衣,却永远走不进那皮肉底下的千沟万壑;它们能堆砌华丽的辞藻,像用积木搭成的宫殿,华丽而空心,却写不出那种对着一个旧物件发呆,脑子里却跑了很远很远的、只有自己懂得的失神;写不出在人群里,突然被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触动,胸口像是被谁轻轻捏了一下那种酸楚又温暖的复杂;写不出字句在笔下流淌时,不是逻辑,而是某种古老的情感在指尖跳舞的感觉。那些都是只有“人”才有的,混沌的,矛盾的,却又真实得令人心疼的东西。
安雅慢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坐直了身体。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没有火星,更没有疯狂,只像是蒙尘的古董被轻轻擦去了一角,露出了底下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光泽——那是某种……不屈服的本能,一种即便卑微也要存在的固执。她看着空气中那些无声舞蹈的微尘,突然觉得,它们虽小,却有自己的轨迹,不被任何宏大的计算所定义。
如果市场要高效、要标准化、要无菌无味的内容,那她偏要写最不成体统、最不合时宜、最充满“人味”的东西。不是去迎合,不是去证明自己比AI“更好”——那种比较本身像是拿活人去跟影子赛跑——而是去写那些流淌在她血液里、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带着体温和潮气的真实。去写指尖拂过旧照片时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温柔;去写藏在体面下的,有时连自己都鄙视的、带着欲望和怯懦的念头;去写理性无法解释的、像是血液里自带的冲动和羁绊。这些才是她的母语,她的战场。去他的流量!去他的榜单!去他的AI!这些不过是她内心深处一丝疲惫的、微弱的、却坚不可摧的固执低语。
她要写一部小说,一部完全属于她自己,属于每一个被时代遗弃、被数据简化的人的小说。它可能不讨喜,可能没有爆点,可能像一块被潮水冲到沙滩上的石头,粗糙而寻常,但它将是活的,是痛的,是带着泥土和眼泪气味的。
那么,出版呢?主流平台显然已经关上了大门。欧阳需要的是AI生产线,而不是一个……有着太多毛边的人类创作者。那个她曾经依赖、感到温暖的系统,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冷、精确的齿轮,只负责最高效的咬合。好,既然如此,她就自己开辟一条路。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将这些文字放到它真正属于的地方去。也许是古老的纸质书,像是给时间写信,写给那些依然相信时间有重量的人;也许是直接面向那么几个小众读者的社群,像是围炉夜话,只与那些听得懂炉火噼啪声的人交谈;也许是任何一种……能让这些文字不被算法过滤,直接找到同类的方式。她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但这不再是能否被接受的问题,而是能否被真正看见的问题。她不能再把自己的作品,把自己的那点儿真心,放到那个冰冷、精确的天平上去称重了。
这是一种抵抗,不是为了打败谁,只是为了不被彻底淹没。是为了证明,在这个像是被无数条数据线牵扯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情感,一个人的视角,一个人的笔触,依然有着它那点子……不可替代的、有时甚至显得笨拙的价值。
安雅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微凉的风吹进来,带着远方城市的喧嚣。那风拂过她的脸,带来一丝远方尘嚣的气息,也拂去了她脸上那层厚厚的、像是陈年旧账一样的绝望。她的眼神没有锐利,只有一种极度的平静,平静得像是风暴过后的海面,但平静底下,是某种不容置疑的、极度的顽固。
她没有对任何人发誓,甚至没有对手心发誓。这个誓言无声无息,像是刻在了骨头缝里,融进了血液里——她要用尽自己所有,所有剩下的,去写一部极致的、只属于人类的小说。哪怕最终只有一个人读懂,那也足够了。一个人,就够了。
她要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或者说,一条被时代遗忘、落满了灰尘的老路。这条路可能没有灯火,可能只有她一个人,但至少,它是她自己的路。
她站在窗前,任风拂过,像是在与这个喧嚣而冰冷的世界无声地对峙。那条落满灰尘的老路,就在眼前,寂静,却清晰。
第六章 心血的磨砺
安雅坐在书桌前。窗外是上海滩千篇一律的城市天际线,灰蒙蒙的,像一层洗不干净的油污,不是粘在玻璃上,倒像是直接印在了眼膜上。房间里光线不大好,尽管是下午,阳光也像个上了年纪、畏畏缩缩的女人,只勉强将两道狭长的、带着痨病的黄色光柱丢进屋子,空气里的灰尘便在其中,像无数微小的尸虫,跳着无声的、令人作呕的舞蹈。
面前的屏幕,惨白得像是太平间里的灯。光标像一只得了帕金森症的虫子,在那里神经质地抽搐、跳动,一下一下,全落在她的神经末梢上。它不光跳,还在笑,用那种无声的、空洞的笑,嘲笑屏幕上那片辽阔得像戈壁的空白,嘲笑她的两只手——悬在键盘上方,像两只找不到巢穴、已经有些僵硬的老麻雀,迟迟落不下去,连羽毛都失了光泽。
这是第三天了。第三天,她坐在这里,企图从这片贫瘠的戈壁里掘出新书的第一个字。
“她推开门……”她在心里枯哑地念着,手指像被线牵着似的,机械地触碰键盘,敲下这五个字。电脑屏幕上立刻显出它们,黑色的字体,像五个微不足道的、刚出生就注定死亡的胚胎。然后,她停住了。
推开门?哪个“她”?推开哪扇门?推开之后呢?是迎面扑来的带着桂花甜腻味的空气,还是水泥地上传来的潮湿霉味?是她年轻时在弄堂口望见的那张带着烟火气的脸,还是一片被时代推土机碾平的荒芜?脑子里不像旧棉絮那么柔软,倒像一块被反复搓洗、失去了所有纤维的老抹布,拧不出半滴水。
她知道自己想写什么。想写那些在时代洪流中,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一点人性的、可怜的、但依然顽强的碎片。想写那些在AI冰冷、无所不知的目光下,依然固执地跳动着、感受着、疼痛着的人类心脏——它们是如此不合逻辑,如此充满漏洞,但又如此真实。想写人,写只有人类才懂的那点子难堪、那点子温情、那点子欲说还休的复杂。
可是,要用什么样的故事来装载这些东西呢?这个市场,欧阳先生那个西装革履、满嘴数据的老板所推崇的、被“缪斯”和无数超文本生成引擎用标准化饲料喂养大的市场,它需要的是什么?是像工业流水线产品一样,快节奏、无菌、带着统一标签的人物模型?是能被算法轻易捕捉、轻易分类、轻易推送的那些叫做“爽点”和“泪点”的塑料珠子?
她曾听话地、像个学舌的鹦鹉一样,尝试着在心里构建一个迎合市场的开头。那些句子,那些情节,像欧阳先生展示的那些AI生成的文本一样,是如此流畅,如此高效,如此“受欢迎”——但笔下却像灌了铅,沉重得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那些东西,不是“塑料花”,倒像高级百货公司橱窗里那些穿着最新款时装的假人模特,皮肤光滑细腻,姿态完美无瑕,可你凑近了看,却闻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感觉不到一点体温,连眼睛都是空的,直勾勾地盯着虚无。它们不是美,是死的漂亮。
她动了动手指,删除键冰凉。那五个字,那五个可怜的、短暂存在的胚胎,瞬间消失了。屏幕上又恢复了那片该死的空白,只有光标,像一只被施了咒语的绿色小鬼,继续它单调而充满恶意的跳动。
一种深刻的、令人作呕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带着海腥气和腐烂的味道。她感到自己像个守着老弄堂里老铺子的手工匠人,手里是祖上传下来的、雕琢精美的紫檀木雕刻刀,在这个每个人都只想要一次性塑料筷子的时代,这些刀具不光没人需要,连看一眼都是多余。她的语言,她对人情世故那点子微末的观察力,她对人性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之处的那点固执,在AI那种高效、精准、永不疲倦的叙事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笨拙,如此……多余。
她不是不知道“缪斯”有多厉害。它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更不需要经历爱恨离别、生老病死。它可以在瞬间生成百万字的文本,逻辑严谨得像一张冰冷的数学公式,情感饱和得像被注射了过量激素(至少表面上是),甚至能根据读者的反馈实时调整它的“表情”和“心跳”。而她,安雅,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饿会痛会老的女人,却要坐在这里,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傻瓜,和屏幕上的一个光标搏斗,为了一句话,甚至只是一个词语,绞尽脑汁,痛得像被钝刀子割肉。
她心里有个声音,细小但清晰,带着张爱玲式的苍凉和自嘲:安雅啊安雅,你是不是在自欺欺人?这个世界还需要你的笔吗?还是只需要“安雅”这个名字,像个老字号的招牌一样,挂在一个由AI快速生产出来的文本下面,仅仅为了满足那些怀旧的、或者仅仅是猎奇的读者?那个名字,可能比你这个人本身更值钱。
她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映出她一张疲惫、模糊的脸,眼角像干燥的土地,又裂开了几道细纹。街上人来人往,像一群被遥控的玩偶,每个人都低着头,眼睛被光屏吸住,与那个远方的、虚拟的世界交换着彼此的生命力。他们的步履匆匆,神色麻木,仿佛她这种还坐在屋子里和看不见的东西较劲的人,已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世界遗弃的孤立,像一艘被抛锚在无边沙漠里的旧船。
灵感?那是什么遥远的、已经被时代遗忘的名词?曾经像上海夏天阵雨一样说来就来、汹涌澎湃的思绪,如今干涸得比撒哈拉沙漠还要彻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焦虑,是一种从骨头里冒出来的恐惧——恐惧失败,恐惧被彻底遗忘,恐惧最终不得不承认:是啊,AI真的可以做得更好,更好看,更流畅,更受欢迎。而她,安雅,作为一个人类小说家,也许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胃里猛地一阵抽搐,不,不是冰冷的手,倒像被一只长满了尖利指甲的、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抓住了,那种痉挛带着钝痛。她踉跄着回到书桌前,重新坐下。她必须写。无论多痛苦,无论多渺茫,无论最终写出来的是什么,她都要写。这不是为了欧阳先生,也不是为了市场,甚至不是为了证明什么给那个叫“缪斯”的冷冰冰的机器看。
这是为了她自己。为了那个曾经相信文字拥有魔力、相信人类那些不值一提的、细微的、甚至是病态的情感,拥有无可替代价值的——已经被时代远远抛在身后的——安雅。
手指再次悬起,像两片枯叶,颤抖着。屏幕上那个像得了疟疾的光标,仍在单调地跳动,发出无声的、催命符般的嘲笑。她深吸一口气,不是吸进了空气,倒像是吸进了一口带着苦涩和绝望的煤渣。胸腔里堵得发慌。
第一个字,到底,写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心血”,像被架在柴火上烤灼、又被粗糙的磨盘一下一下地研磨着。不是“吱呀吱呀”,那种声音倒像生锈的旧机器在艰难启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和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每一个字,都将是从这血肉模糊的研磨中诞生的、带着血腥气的、疼痛的结晶。
她看着屏幕,盯着那个惨白的、辽阔的空白,身体僵硬,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像,无法动弹。耳边仿佛只有光标那单调、永无止境的跳动声,以及磨盘那缓慢而残酷的研磨声。
第七章 迟缓的希望
咖啡馆的玻璃门像旧式冰箱门一样沉重,安雅推开时,手臂那细微的一颤,仿佛能把全身的力气都抖出去。外面的日光不像筛子,倒像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把这间屋子陈旧的肌理,那些积年累月的尘埃,瞬间冲撞得纤毫毕现,晃得人眼睛生疼。这间小小的、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速溶咖啡混杂着一种被遗忘的、温吞的尘埃气息的编辑部,时间在这里像一团发霉的旧棉絮,沉重地、无声地堆积着。在外面那个光滑、高效、嗡嗡作响的AI世界里,它像一枚锈死的旧纽扣,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被世界嫌弃着,也嫌弃着世界。
韩梅梅从那堆纸页后面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长年疲惫与惯性温和的笑容,像旧绸缎一样,泛着黯淡的光泽。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不属于当下的缓慢,像是从一部老留声机里传出来的,隔着遥远的年代。“安雅,你来了。”她轻轻地说,仿佛只是完成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里的台词。她的穿着依然是那种实用的、带着时光刻痕的风格,一件藏青色的针织衫,领口磨得像旧绒布一样,甚至能看见里面棉线的骨架——那是时光磨损的痕迹,也是一种与世无争、或是无力与争的姿态。
安雅在她指的布面椅子上坐下,椅子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不知多少人坐过的、沉甸甸的温度。她把带来的手稿——那叠沉甸甸的、用再生纸打印出来的文字——轻轻放在桌上,动作里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小心翼翼的郑重。“梅梅姐,我……我写完了。”她感到喉咙有点发干,像吞了沙子。
韩梅梅的目光落在手稿上,那眼神里闪过一丝光,又迅速沉了下去,像硬币掉进了深井,只剩下幽微的回响。那光是短暂的好奇?是疲惫的职业习惯?或是某种更深的、关于旧日幻影的哀悼?她没有立刻去碰那叠纸,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那声音很轻,像远方传来的丧钟,又像雨点落在瓦片上。“坐。喝点什么?”
“水就好,谢谢。”安雅感到手心湿冷,汗水黏腻地淌着,像个被潮水冲到岸边的孩子,浑身是水,却死死攥着掌心那一点湿冷的、虚假的温度。
韩梅梅站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水汽在杯口打着旋儿,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这简单的动作,在这冰冷的、由数据流和算法构成的时代,显得格外有人情味,却也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笨拙,像在高速公路上摇摇晃晃驶过的老牛车——你知道它要去哪,只是担心它随时会散架。
安雅双手捧着水杯,试图从那一点温热里偷取一丝勇气。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梅梅姐,我想……我想走传统出版。就是那种,有书号,有实体书,能进书店……”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古老的经卷上缓缓描摹,描绘一个在这个时代已近乎神话的仪式。在她心中,传统出版曾是文学的圣殿,是通往“真正”意义的唯一正途,是她在这个快速坍塌的世界里抓住的最后一块旧船板,带着海水的咸湿和腐朽木头的气味。
韩梅梅的笑容像被雨水打湿的旧画,瞬间褪去了颜色。眼中是那种看透世情的、带着黄昏光线的疲惫。她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更低,像石子沉入了井底。“安雅,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她用手指摩挲着桌沿,仿佛在抚摸那些堆积如山、已经开始泛黄的书稿,“实体书市场……唉,像个在ICU里靠机器吊着、医生已经放弃了的病人。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守着太平间里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用词,又像在忍住一个快要溢出的叹息。“而且,传统出版的流程……你知道,我们得审稿,开选题会,编辑加工,校对,申请书号,印刷,发行……每一步都慢得像是在等下个世纪的火车。”她抬眼看了看安雅,眼神里有一丝抱歉,又有一丝近乎残忍的坦诚,“少则半年,多则一年,甚至更长。”
听到“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安雅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爬上来,像一条湿冷的蛇缠住了心脏。外面那个世界,AI的句子以每秒亿万计地涌出,时间像被剪碎了,而这里的时间,却像发霉的旧棉絮一样沉重,半年一年,简直是另一个世纪的单位。她的“希望”,在韩梅梅口中,瞬间变成了一张望不到头的、粘连着旧日灰尘的、令人窒息的清单。她感到桌上的手稿,那叠纸张,此刻沉得像一块石头。
“而且,”韩梅梅接着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无法摆脱的无奈,“就算一切顺利,书印出来了,能不能卖得动,也是个未知数。现在读者习惯了AI推荐的、口味标准化的东西,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罐头——干净、省事、味道一样。你这种……这种带有人类独特气息,非线性的叙事……市场风险太大了。”她没有直接说“会赔钱”,但“风险”二字,像两块磨盘,带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压得安雅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她的嘴里尝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那是恐惧的味道。
她最大的恐惧,此刻像这屋子里积年的尘埃一样,在韩梅梅的话语里被猛地惊动,翻滚着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慢性死亡,不是被AI干脆利落地杀死,而是被这个快速运转的世界,温柔地、无声无息地遗忘在某个角落,任其发霉,腐朽。你投入所有的时间、心血、以及残存的希望,经历漫长的、像熬刑一样的等待,最终可能只是换来一堆无人问津、带着灰尘和油墨味的纸张,堆在仓库里,慢慢腐朽。这比立刻被AI干净利落地打败更可怕,这是一种温吞的、被世界遗忘在被子里直到发霉的死亡。
“我们当然想支持真正的文学,支持人类的创作。”韩梅梅望着窗外,那里的光线带着一种旧照片似的泛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了,只剩下事实的重量。“但出版社也要生存。每一本书的出版,都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博。现在,赌注太高了,赢面太小了,小得像针眼——甚至,可能连针眼都没有了。”她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像自言自语。
安雅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那痛像在提醒她,这里还有活着的血肉。她看到韩梅梅眼中的同情,那同情是真的,可那同情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模糊糊的,够不着她此刻的窒息。韩梅梅能提供的,不过是这个即将被时代潮水淹没的旧平台、这个慢得令人心焦的流程、以及一个大到无法估量的、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这“迟缓的希望”,此刻不再是那块坚实的旧船板,倒像是一块浸了水的棉花,看上去柔软,却沉重得让人根本无法将它提起,只会一点点把力气吸干,最后黏在掌心,甩都甩不掉。
“梅梅姐,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安雅几乎是低语道,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像是溺水的人吐出的最后一个、混杂着泥沙的气泡。
韩梅梅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本写满批注的旧书。“安雅,你是写小说的,应该比我更清楚。”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平静,“有些事,没有捷径。传统出版就是这样,它有它的步调,像个拄着拐杖、喘着粗气的老人。它不是AI,不能瞬间完成——人类的事,哪有什么瞬间完成的?它需要等待,需要运气,更需要那些愿意慢下来,去读一个人类故事的读者——那些在这个快餐时代还没被算法异化、还有耐心品尝手工味道的读者。这样的人,现在越来越少了,少得像秋天最后的几片、挂在枯枝上的叶子。”
她的话像带着寒意的针一样,一根根扎在安雅心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细小的伤口。是啊,没有捷径。她想证明人类的价值,恰恰就得走一条最“非效率”、最耗时耗力的路。可这条路,如此漫长,如此坎坷,结局又如此渺茫,渺茫得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看得见影子,却永远走不到跟前。
安雅感到那股凉意已经爬满了全身,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冻结了她的思绪。她带来的手稿,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沉重的负担,像一份用血肉和灵魂写就的、对那个高速运转世界的挑战书——此刻正躺在这里,等待着一个同样慢吞吞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最终可能石沉大海的回应。它像一块旧时代的化石,被遗落在新时代的洪流边。
“谢谢你,梅梅姐。”她站起身,感到双腿有些发软,像刚从一场漫长的病中初愈,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她没有拿走手稿。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带着它所有的重量和无人问津的未来。推开玻璃门,重新回到那喧嚣、快速、充满无形数据流和算法推演的城市,安雅觉得那叠被留下的纸张,那份“迟缓的希望”,是那么遥远,那么虚幻,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而她的恐惧,却像这城市无处不在的、冰冷高效的空气,紧贴着皮肉,真实得令人窒息,像影子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第八章 效率的嘲讽
安雅坐在欧阳那间俯瞰城市天际线的办公室里,觉得自己像只误闯进巨大钟表机芯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泥土与露水,在这精密咬合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窗外的景致,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闪烁着冷光,像无数只巨大、僵硬的眼,没有瞳孔,只是居高临下地、一动不动地审视着地面上一切活生生的、无法被线条精确描绘的活动。室内是极简的风格,没有一本书,只有光滑的金属、冰凉的玻璃和几株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植物,绿得过于纯粹,像是某种无机质的、完美复制的样本。连空气都仿佛被抽离了温度与杂质,闻起来有种过于昂贵、过于纯粹的金钱气味,带着一丝程序运算后的精准与无菌,少了人间烟火气。
她的手在膝盖上绞着,指尖泛着凉意,在这空调过度的房间里,指尖仿佛成了最敏感、最暴露的部分,能轻易感知到这空间的冰冷。那份打印出来的书稿,带着墨水的淡淡气味,搁在欧阳面前那张宽大的、像一块巨大平板的智能桌面上,显得如此单薄,又如此……有体温。那是她无数个在灯下与自己缠斗的夜晚的痕迹,无数次字斟句酌的推敲,无数滴落的泪水与咖啡渍。它是她作为一个人,用全部的感官与情感,与这个世界进行的一场缓慢而笨拙、私密的对话。那叠纸静静地躺着,像一具被解剖开的老式时钟,所有发条齿轮都暴露在外,却无法再融入眼前这个世界飞速旋转的节奏,甚至连滴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欧阳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领带颜色沉稳得像某种承诺永不贬值的金融产品。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那笑容像一块被精确切割过的玻璃,光滑,反光,你看不透后面是什么。眼角的细纹都仿佛是按照某种最优算法排列出来的,一丝不苟。他没有立刻翻阅那叠稿子,只是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光,像两片折射着无机质光芒的薄冰,挡住了他眼底真实的情绪——如果他还有那种多余的东西的话。
“安雅,”他的声音很平缓,带着一种经过数据优化后的、教科书般的磁性,“我看了您提交的项目概要。很有……人情味。”那“人情味”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带了一种微妙的、像是打量一件古董的客气,又像是分析某种低效故障的冷静,像一枚被小心捏起的、沾了尘土的旧硬币。
“谢谢。”安雅努力挺直腰板,试图从他那无懈可击的平静中捕捉到一丝认可,尽管她知道那可能只是镜片后的幻影。
“但我们现在是AI主导的内容平台,”欧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一种规律的、令人不安的、仿佛代码运行错误时的提示音,“我们追求的是‘超级可读性’,‘最大化用户停留时间’,‘基于大数据预测的热点元素’——或者说,我们正在用算法制造‘共鸣’。”
他终于拿起那叠稿子,没有翻开,只是在手中掂了掂。那动作,像是在测量一份原材料的密度,而非探寻一份文学作品的灵魂重量。那叠纸在他手中,似乎立刻失去了温度,变得僵硬而陌生。
“您这部作品,我能感受到您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情感...…以及,时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时间”是某种已经退出流通、奢侈到可笑的古老货币。“但从我们的流量模型和商业价值评估来看,安雅,您这种慢节奏、重内省的作品,获取用户的成本会非常高昂,难以实现我们预期的商业价值。换句话说,从‘效率’的角度,您的投入产出比……不够理想。”他用了更委婉、更专业的词语,却透出更冰冷、不容置疑的否定,像手术刀一样精确地切断了她所有的期待。
“文学创作,它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安雅忍不住辩驳,声音有些发紧,像拧不开生锈的水龙头,每个字都带着一股滞涩的力气。
欧阳笑了一下,那笑容更像是一种经过编程的面部肌肉运动,而非发自内心的愉悦。“在内容产业,安雅,它就是最高效的数据流。我们是数据驱动的工厂。我们有HTGE(高速文本生成引擎),它们能以您的千百倍速度,持续产出符合市场需求的内容。它们不需要休息,没有情绪波动,不会遭遇‘瓶颈’。它们只根据指令和数据工作,永远追求最优解,以最低能耗制造出最符合用户画像的‘共鸣’。”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词都像经过了称重和计算,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多余的颤抖。
他将那叠稿子放回桌面,姿态轻柔,却充满了某种终结一切的、拔掉电源的干脆。“您描述的那些细腻的情感,那些蜿蜒曲折的内心描写...…数据表明,现代读者更偏爱快节奏、强情节、情绪起伏明显的‘爽点’。AI可以轻易捕捉并放大这些元素,精确投喂给受众,确保每一秒钟的用户注意力都能被最大化利用。”他似乎在介绍一种全新的、更高级的生命形式,而安雅和她的文字,只是将被取代的旧物。
“可那是人与人之间的共鸣!”安雅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一种深刻的、冰凉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渗透出来,让她盯着欧阳身后那株绿得发假的植物,感觉它在视野里微微晃动,像某种不属于现实的幻觉。“读者读的不仅仅是情节,是能从文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不被理解的孤独,或者微弱的希望……是那些无法被数据量化的、只存在于人类灵魂深处的悸动!”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试图抓住什么正在迅速流逝的东西。
“无法量化,就意味着无法管理,无法最大化变现。”欧阳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像是在品尝到某种新奇而无用的概念,又像是在听一个遥远时代的、关于旧式手工艺的笑话。“‘悸动’?我们可以用算法模拟‘悸动’。通过分析海量用户数据,我们知道什么样的词汇组合、什么样的叙事结构、什么样的情绪曲线,能引发读者最强烈、最持久的情绪反应。我们不是在等待‘共鸣’自然发生,我们是在‘制造’它,并且是以最高效、最可预测的方式制造。”他轻描淡写地将她用生命感受、用灵魂书写的一切——那些在她看来独一无二、无法触碰的柔软角落——归入了某个她看不懂的、像车间流水线般的分类,带着一种对“低效”的、纯粹的蔑视。
制造。这个词像一个冰冷的、生锈的铁锤,不是猛烈敲击,而是缓慢而执拗地、一下一下地敲碎了安雅心中最后一丝温暖的幻想。她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天旋地转,而是眼前的景象,欧阳的脸,光滑的桌面,修剪整齐的绿植,都仿佛被一种过于锐利、过于冰冷的逻辑线条切割开,失去了连续的、柔软的边缘,整个世界变得像一张没有景深的、过度曝光的图片。
“您的作品...…它很好,作为一种...…怀旧的艺术形式,或许可以在某个小众的、‘非营利性’的角落找到它的位置。”欧阳下了最后的结论,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公式化的客气。“但它不符合我们平台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们的目标是亿万级的流量,是全球市场的统治力。这需要的是数据,是效率,是标准化,是可复制、可放大的成功模式。而不是...…您这种,慢吞吞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无法预测回报的,‘人类的挣扎’。”他只用了四个字,就将她怀里那叠纸、她写下的每一个字、她为此耗尽的每一个夜晚,都归拢成某种无关紧要、行将作废的废品。这种轻描淡写的否定,比任何直白的拒绝都更像一记敲击,不痛,却彻底敲空了她内里某种支撑的东西。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关于存在价值的、冰冷而精准的嘲讽,嘲讽的是她的速度,她的投入,她的不可量化,以及她体内,那份拒绝被简化为算法的、顽固的、带着体温的“人”的成分。
安雅看着那叠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稿子,在欧阳冰冷高效的世界里,它们不过是一堆无法被系统高效处理的旧纸片,是数据库里的冗余信息。她感到一股麻木,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堆旧纸片,即将被时代的风卷走,丢进某个巨大的数据垃圾站。她想反驳,想嘶吼,想问他,如果一切都能被高效制造,那人活着的、感受着的、挣扎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堵着一团潮湿的棉花,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看着欧阳,看着他那双折射着冷光的镜片,听着他继续用那些她不懂的、像机器指令一样的术语,描绘一个由代码和数据构建的,没有她的未来。房间里,除了欧阳的声音,只有空调系统运转的轻微嗡鸣,像一台永不停歇、吞噬着什么的精密机器。
她站起身,身体有些僵硬,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老旧机器人,关节发出不易察觉的微响。“我明白了,欧阳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抽干了水分的干涩,像风吹过一张旧报纸。
“很抱歉,”欧阳依然带着那程式化的笑容,恰到好处地露出八颗牙齿,“我们随时欢迎您尝试使用我们的AI辅助创作工具,也许能帮您...…提高效率。它们非常擅长提炼‘爽点’。”
提高效率。这四个字像欧阳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一样,规律而冰冷,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她的“低效”,恰恰是她作为人类创作者的证明,是她全部的尊严所在。而现在,她却被要求拥抱“效率”,去变得像她最害怕、最抗拒的东西。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拿回了自己的稿子。那叠纸,在她的手中仿佛瞬间变得沉重无比,像一块无法搬动的、浸透了雨水的石头,又像某种她必须背负的、沉甸甸的遗产。走出欧阳那间冰冷的、高效的、消毒味十足的办公室,安雅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外面的阳光依然照耀,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像欧阳眼底的、没有感情的光。她怀里抱着那份“低效”的,承载着人类挣扎的稿子,感觉自己就像这个时代,一个最大的、最讽刺的笑话,被困在一个关于效率和数据的巨大逻辑里,无处可逃。
她经过一道自动感应门,门无声地滑开,像切开水面一样,又在她身后同样无声地合拢,将她留在了门外的、不那么“高效”的、充满杂乱情绪的真实世界里。走廊的尽头,一个清洁机器人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它的动作如此精准,连空气中的微尘都仿佛在它的掌控之下,一丝不苟地被吸入它的内部系统。它的红色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像这个冰冷高效世界里唯一拥有“心跳”的东西,但这“心跳”却只为了最大化的清洁效率而存在。
第九章 拆解代码的心跳
夜深了,这城市像只巨大的、疲惫的甲壳虫,背上的灯光零星地亮着,发出一点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似的嗡鸣。 安雅坐在书桌前,那盏老旧的、带着一点焦黄色的台灯,仿佛一块孤零零的、积了尘的琥珀,发出一点陈旧的、勉强算得上暖意的光。但这光太弱了,在屏幕那团冷峻的蓝白光芒面前,简直像被活活切开,露出内里苍白的、尚未愈合的创口。她面前是“缪斯”的分析界面,一行行代码和数据流,像精密却冰冷的血管,在跳动着一种非生命的、过于规律的脉搏,带着实验室消毒水的气味。
她已经耗费了几个夜晚在这上面了。最初不过是好奇,像打量一只新近从泥土里翻出来的、模样奇特的昆虫,想看看它那复杂的腹腔里,是什么样的齿轮在带着微小的砂砾咬合。后来,这好奇里便一点点渗进了畏惧,像潮气侵蚀着墙壁,无声无息地晕开斑驳。再后来,畏惧里又多了一层不甘,那种带着一点点酸涩的、不肯轻易认输的不甘。
“缪斯”,这个被欧阳那帮人吹捧为新时代文学救世主的玩意儿,是他们眼里高效、精准、永不疲倦的印钞机。安雅输入各种刁钻的、带着人类体温和矛盾情绪的prompt,看着它如何应对,像看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反应敏捷却终究无法呼吸野外空气的动物。
“写一个关于遗忘的故事,主角在雨夜里丢了伞,却因此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茶。”
“缪斯”运转得极快,几乎在她指尖离开键盘的瞬间,屏幕上便滑出一小段文字。那些字,体面、周正,像商店橱窗里陈列的、用塑料或丝绸做的假花,颜色饱和,形态完美,却透着一股子假模假式的、过于干净的气息——没有土壤的腥味,没有叶片上自然生长的、带着霉绿或虫咬痕迹的斑点,更没有清晨露水那种转瞬即逝、微微发凉的晶莹。
她读着,指尖在键盘上徘徊,像在触摸一块光滑冰凉的丝绸,触感是好的,却感受不到织物的纹理和人手的温度。文字是流畅的,结构也漂亮,意象堆砌得恰到好处——湿漉漉的街道,氤氲的咖啡香,久远的笑声。然而,不对劲,总是不对劲。这些文字太‘对’了,太‘漂亮’了,漂亮得没有一丝活气。
它能描述‘悲伤’,堆砌关于眼泪、关于心碎的词汇,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匠,用标准化的、流水线生产的颜料,精准地画出了悲伤的轮廓。但那画布是平的,没有凹凸,没有那种活生生的人,在生活里摸爬滚打、磕磕碰碰后,留在笔触里的,关于犹豫、关于挣扎,关于最终却不得不接受的那一点点苍凉的、带着烟火气的印记。
“它没有童年,”安雅对着屏幕,像对着一面不会回应的、冰冷的镜子,轻声自语。声音低低的,像一枚生了锈的硬币,掉在地板上,没有清脆的回响,只有一声闷闷的破裂。它没有在雨中光着脚,踩着泥水嬉闹的记忆,没有为了一件小小的、现在看来可笑的事,和朋友翻脸又笨拙地、热烈地和好的那种傻气,没有那种“啊呀,原来是这样”的、带着体温的顿悟,更没有那种“唉,人生到底还是这样”的、带着一点点油烟气和汗渍的无奈。
它只是在对海量数据进行高速的、过于理性的拼凑和组合,像一台永不犯错的机器,将无数零碎的布料拼凑成一件华丽却冰冷的衣裳。它知道‘雨夜’可以联想到‘忧郁’,知道‘下午茶’可以代表‘悠闲’或‘回忆’,但它不知道二十年前那个下午茶,阳光透过玻璃杯,在旧桌布上投下的那个微微晃动、带着彩虹边缘的光斑,以及那个光斑在她年幼心里激起的,关于世界奇妙的第一个微小、潮湿、带着温度的涟漪。那些细节,那些无用的、只属于个人的、非逻辑的、带着体温和情感的连接,是冰冷的AI无法复制的。
安雅感到一阵释然,像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穿透浓雾的光。看,这就是人类的独特之处,那些细枝末节的、带着瑕疵的、无法被量化和标准化的经验。她的信念在这一刻像被加固了,她的“不可替代”似乎找到了落脚点,就藏在那些AI永远无法触及的、潮湿又充满阳光的、带着灰尘气的角落里。她可以在那里,开垦出属于自己的小小园地。
然而,这宽慰是短暂的,像肥皂泡一样,在屏幕冷光下闪烁了一下,便悄无声息地破灭了,只留下一片湿痕。
她无意中刷新了一下行业新闻页面。头条赫然写着:‘某畅销书作家宣布,其新作引入“缪斯”辅助,创作效率提升十倍,市场与读者反响空前热烈。’
更令她心惊的是,她拉下“缪斯”的分析日志。仅仅是她上次测试至今,它就在惊人地学习和优化。那些曾经被她捕捉到的、关于遣词造句的微小别扭,关于情感逻辑的生硬“破绽”,正在以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速度被填补,被抹平。它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懂得如何捕捉大众最浅显、最容易被讨好的情绪点,越来越擅长用华丽的、讨巧的、没有棱角的辞藻去包裹空洞的内核,而大部分读者似乎对此毫无察觉,甚至乐在其中,以为那就是真实。
它无法创造真正的“心跳”,那种因为活着、因为疼痛、因为爱而产生的、带着错落和杂音的跳动。但它能模拟得足够像,像到能骗过绝大多数人的耳朵,像一个完美的、没有生命的木偶,被赋予了过于逼真的表情,逼真得令人毛骨悚然。
安雅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像两只不知所措的、纤细的白色昆虫。如果它的模拟越来越逼真,逼真到足以乱真,如果它产出的速度是她的千倍万倍,如果市场只认效率和流量,认那些光滑、标准、没有棱角的产品,那么,她所珍视的那些带着体温和瑕疵的文字,那些像是在潮湿墙壁上慢慢渗出的、带着霉味却真实的印记,还有多少价值?她那些小心翼翼、带着一点点卑微的爱与痛苦写下的句子,会不会只是时代巨轮下,被瞬间碾碎的、连灰尘都不算的微粒?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过于规整的线条,它们构成了“缪斯”的逻辑骨架——坚硬、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软肉,没有一丝人情的温度。那里没有情感,没有灵魂,只有一种庞大、迟钝、却无法阻挡的力量,带着钢铁特有的、冰冷刺鼻的气味,无情地向前推进。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巨大引擎的轰鸣声,一种要吞噬一切、将所有个体微弱的声音都碾成粉末的工业噪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震得她骨头发麻。
她的恐惧像地下缓慢渗出的水一样涌上来,一点点浸湿了她的脚踝,然后是膝盖,冷得刺骨,透入骨髓。不是怕自己写不好,而是怕写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有被看见、被听到的空间。她成了一个守着一架老式、吱呀作响的黄铜水龙头的老匠人,尽管流出的水清冽甘甜,而全世界都开始使用流水线生产的、光滑闪亮的塑料水管,里面的水却带着漂白粉的味道。她的努力,她的坚持,像在荒原上小心翼翼地种植一株娇弱的昙花,在无声的时代巨轮碾压过来时,会不会只是一个多余的、带着一点可怜的、无人知晓的笑话?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个不再需要体温和灵魂的时代,做着一件注定要被遗忘的多余的事?
那冷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混合着清醒的绝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像锈迹一样的韧性。她拆解了代码的脉搏,确认了它的无心,却也清晰地听到了时代巨轮缓慢而沉重地、带着隆隆声碾压过来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给她这样的人留下哪怕一丝温柔的回响,只有前行的冷漠和无情。她必须动。即使只是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小的、不合时宜的甲壳虫,也要在被彻底碾碎前,用自己卑微而顽强的足肢,在那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点点挣扎着爬行的痕迹。
第十章 泪水与数据
安雅的手指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纸张泛黄,透着一股自己用最廉价打印机印出来的粗糙感,油墨未干透似的,留下淡淡的、像泪痕一样的气味。房间狭小,是朋友借她在城郊租的小屋,空气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昨夜咖啡的残渣,说不上来的滞闷。灯光昏黄,勉强垂下几缕光线,照着围坐的几张脸,也将墙角的阴影拉得尤其深长。
围坐的人不过七八个,挤在这方寸之地,有些面熟,有些是第一次见。衣着打扮各不相同,有人穿着熨帖的西装裤,像不小心从另一场体面的约会溜了出来;有人则T恤牛仔裤,懒散地陷在旧沙发里,膝盖顶着茶几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空气里混合着一种微妙的期待与不自在,像老电影开场前,观众们各自调整着姿势,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有人低咳一声,有人低语抱怨着:“这地方可真难找。”“不知道今天读什么?”这些声音像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却并未激起多少涟漪。
安雅清了清嗓子,指尖在纸页粗糙的纹理上停顿了一下,像在确认某种旧物的存在。她感到手心有些潮湿,不是因为热,而是那种面对未知的、细密的紧张。
她开始读。声音起初带着一种不被使用的、久置尘封的干涩,仿佛从旧箱底翻出的丝绸,带着微凉的触感。但随着文字流淌,那些音节逐渐被打湿,找到了一种属于活物的温度和光泽。她读的是小说里一段写老街巷尾的文字,没有故事,只是些被时间磨平棱角的细碎景象:雨滴落在老式木窗棂上的噼啪声,弄堂里传来的模糊的、带着潮气和吴侬软语的腔调,一个蹲在门口择菜的妇人,指甲缝里黑泥的印记,以及她抬起头时脸上浮现的、那种混杂着疲惫与不知名往昔的恍惚神情。
这些细节,是她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像压箱底的旧照片,边角已经卷曲、泛黄。它们在这个快速迭代、一切向前、连记忆都要被“优化”和“共享”的时代,显得那样陈旧,那样不合时宜,像一颗被遗落在高速公路上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鹅卵石,突兀,渺小,随时可能被飞驰而过的车轮碾压。
她读着,偶尔抬眼看一眼听众。灯光下,大多数人的表情平静,带着礼貌的距离感,像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那个穿西装裤的男人,身体坐得笔直,眼神却悄悄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角落里一个年轻姑娘,指尖有规律地敲打着手机屏幕边缘,发出极轻微、执拗的咔哒声,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
只有角落那位穿着旧式深蓝色旗袍的女士,引起了她的注意。领口盘扣一丝不苟地扣着,头发梳得光洁,但耳边有几根银丝固执地翘着,像时间刻下的、不愿被驯服的印记。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膝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腕上那只颜色温润的旧玉镯子,仿佛那镯子是通往某个遥远年代的信物,正通过这些文字,回到某个下着雨的弄堂口,听着熟悉的吴侬软语。她没有看安雅,目光落在虚空处,但那眼神是专注的,像是灵魂暂时离开了这拥挤的小屋,去了很远的地方。
安雅心底那点微弱的、像火柴尖一样的希望,几乎要被这空气里无声的凉意吹熄。她太清楚了,这样的文字,太慢,太淡,没有刺激,没有数据能捕捉的“燃点”,没有算法能预测的“爆点”。它们离欧阳平台上那些裹挟着流量、动辄百万千万阅读的“爆款”,简直是两个宇宙的造物。恐惧像那霉味一样,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腔,一点一点地攫紧她的胸口,让她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抖。也许她真的错了,也许人类那些藏在指甲缝里的尘埃、藏在眼神深处的恍惚、藏在雨声里的记忆,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重要,或者说,不再“值钱”,不具备“市场价值”。这种感觉像一件陈旧的、洗到褪色的衣裳,穿在身上,怎么都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寒酸。
就在她读完一段,稍作停顿,气息还未完全换匀的时候,她看到了。
角落里,那位旗袍女士,正微微低着头,用带着旧玉镯子的指尖,极慢、极轻地拭去眼角的一滴泪。那动作带着一种老派的、不愿惹人注意的克制,仿佛那滴泪水是她最私密的物件,不愿被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看清它的形状和重量。她旁边那个穿着卫衣的年轻人,肩膀微微向下塌陷,像突然卸下了某种沉重的伪装,喉结不经意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吞咽声。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茶几上一个不起眼的咖啡渍,但安雅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强烈的共鸣,像老旧收音机里突然捕捉到的、微弱却清晰的信号。还有那位穿T恤坐在沙发里的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安雅看,眼神里有种潮湿的光,像是被打捞上来、带着水痕的旧物,混杂着震惊与一种被理解的脆弱。
那几滴眼泪,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三颗忽然亮起的、孤独的行星,又像是黑暗中,从冰冷石缝里渗出的几滴带着体温的露珠。它们不是算法预测出的最优情感反应,不是后台数据分析得出的“共鸣点”,它们是真实的,带着个人体温的、带着特定记忆的、属于人类的泪水。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在这个喧嚣的数据世界里,有些东西,依然能穿透层层壁垒,触动人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部分。
安雅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那不是数据曲线能描绘的频率,混乱而有力。那一瞬间,她感到一种巨大的、久违的、近乎疼痛的暖意。这种暖意从她的指尖开始,沿着血管,一路向上蔓延,温暖了她之前冰冷的恐惧,驱散了空气中那股缠绕不去的霉味,仿佛有一束微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落在她身上。这感觉脆弱得像夏日午后的一束阳光,随时可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打散,却又在那一刻给了她全部的力量。
这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写作的意义。被看见,被感受,在另一个人的心底激起一丝哪怕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涟漪,那也是活生生的、无法被复制、无法被量化的连接。她的努力,她的坚持,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种古老而神圣的印证,像是一种跨越时间的、无声的约定。恐惧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让她浑身颤抖的激动,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冰冷的现实,甚至对那几滴泪水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它们是珍贵的,但也如此脆弱,如此容易被时代冲刷、遗忘,像易碎的古董,在这个粗暴的世界里,随时可能化为尘埃。
然而,这温暖的、充满人性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
几乎就在同时,房间里好几部个人终端发出了同步的提示音——清脆,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数字时代的锋利。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电子蜜蜂,在同一时间振翅起飞,嗡鸣着宣告着什么,瞬间压过了房间里所有微弱的人声和呼吸。
紧接着,有人低声惊呼,有人下意识地拿起终端查看,屏幕冷蓝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像给每个人戴上了一副赛博格的面具。有人皱起了眉,眉心拧成一个小小、带着困惑的结,仿佛不明白刚刚的情绪为何突然被某种外力打断。有人则露出好奇甚至兴奋的神情,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划动,急切地想跟上这个世界突然加速的节奏。那个敲手机边缘的年轻姑娘,动作猛地停住了,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终端,连带着肩膀也僵住了。
放在桌角的一个大型显示屏,原本只是个黯淡无光的摆设,此刻却突兀地亮起,强行切换了画面,弹出了一个醒目的新闻快讯。巨大的标题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或者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防火墙,带着压倒性的存在感,占据了屏幕大半,旁边是欧阳那张熟悉的脸,定格在一个过于完美、带着精心计算的胜利者微笑上,眼角甚至没有一丝褶皱,像一张用最优数据合成的、找不到任何破绽的面具,光滑,冰冷,却又极力模仿着人类的表情,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完美的虚假。
“欧阳平台重磅宣布:AI叙事引擎实现情感模拟重大突破!首批高度程式化AI爆款作品震撼发布,市场反响热烈!”
文字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瞬间刺穿了安雅刚刚升起的、脆弱的暖意,割得生疼。情感模拟?高度程式化?爆款?市场反响热烈?每一个词都像一个冰冷的金属钉子,将她牢牢钉在现实的耻辱柱上,让她无处可逃,连刚刚那点卑微的希望也像肥皂泡一样“啵”地一声破灭了。
那屏幕的光线,比房间里昏黄的灯光都要明亮刺眼,像一台无情的X光机,要将那几滴刚刚还显得珍贵无比的泪水彻底蒸干,连同它们背后所有复杂、幽微、不计成本的人类情感,统统暴露在冰冷的数据分析之下。
欧阳的声音,并非毫无起伏,而是经过精心调校的、带着一种合成的、却又惊人具有感染力的播报腔,像一个精密机械的齿轮,开始通过终端和显示屏同步播放:“……我们欣喜地宣布,经过不懈努力,我们的AI叙事生成引擎HTGE已能精准捕捉并模拟人类复杂情感结构,结合海量用户行为数据,通过深度学习,生成最具市场潜力、情感共鸣度最高的作品,例如,由HTGE生成的长篇小说《算法之爱》、诗集《大数据的悲伤》等,一经发布便引起巨大反响,迅速攀升至各大阅读平台榜首,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用户参与度和商业价值……”
“情感共鸣度最高……”安雅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像一片落叶被风卷走,淹没在欧阳那字字清晰、句句精准的合成声音洪流里。她的目光从屏幕上欧阳那张光鲜亮丽、仿佛从未来世界走来的脸,移到那些刚刚为她流泪的听众脸上。他们的表情凝固了,或变得复杂,刚刚的温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数据”和“效率”冲击得七零八落,像摔碎在地的玻璃,再难拼回原样。甚至有人,眼神已经完全转向那块显示屏,脸上浮现出一种对新事物的、带着实用主义考量的、甚至是略显兴奋的兴趣。那几滴眼泪,似乎已经迅速退场,成了被时代遗忘的旧闻。
AI模拟的情感,数据驱动的爆款。这些冰冷的词语,像一座座没有窗户、光滑冰冷的金属墙壁,瞬间将她与刚刚那几滴珍贵的泪水隔离开来。她的恐惧回来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更具体,像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准确性,抓住了她的心脏,连同她微弱的希望。
那几滴泪水,是人类最后的、最脆弱的堡垒吗?而现在,连这堡垒,也被AI宣称可以轻易攻破,甚至以“更高效”、“更受欢迎”、“最具市场价值”的方式大规模复制、生产,然后打包,贴上最优的“情感共鸣度”标签,投入市场。这是对她写作的否定,是对她生命体验的嘲讽,更是对那几滴眼泪背后所有人类独有的、不计成本的努力的无情碾压。
安雅感到一阵眩晕,像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由数据铺成的光滑斜坡上,随时可能摔倒,被后面滚滚而来的数据洪流吞没,连挣扎的姿态都不会留下。
她看向自己的书稿,那泛黄的纸张,上面是她一字一句,用带着体温的指尖,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像是用针线缝补旧物一样,慢慢敲打出来的心血。这些,跟“高度程式化”、“数据驱动”、“算法之爱”比起来,究竟算什么?就像一颗手工打磨的、带着独一无二瑕疵的玻璃珠,遇上工业流水线上完美无瑕、成千上万个、毫无生气的塑料球。
她突然觉得,自己手里的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带着旧时光气息的遗物,陈旧的,甚至有些可笑的。那几滴眼泪,也变得像濒危物种一样稀少而脆弱,随时可能在这个由算法主导的冰冷世界里,悄无声息地蒸发,不留痕迹。而外面那个世界,已经被冰冷的数据和算法完全主导,它们不需要有温度的泪水,它们只需要可以复制、可以分析、可以变现的“情感数据”,需要的是能够精确计算并激发的“情感共鸣度”。
她该如何,带着这几滴卑微而真实的泪水,去对抗那铺天盖地的、声称能模拟一切、甚至能“优化”情感的数据洪流?她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被水泥包裹的石头,掉进无底的深渊,连回声都发不出来。她望着那块闪烁着冷光的屏幕,又看看手中那泛黄的纸页,在这小小的、充满霉味和咖啡渣气息的房间里,一场无声的战役已经打响,而她,手无寸铁。
第十一章 AI洪流
安雅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窗外初秋的日光像一层陈年的油膜,蒙在玻璃上,浑浊而黏腻。她面前摊着那部小说的打印稿,厚厚一叠,纸页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带着油墨和她指尖淡淡的咖啡渍。这份沉甸甸的实体,在这浮光掠影的空气里显得如此笨拙,像个误闯了摩登宴会的旧式女客,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旗袍,浑身不自在地杵在那里。她伸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粗糙的边沿,像触摸一件即将入土的旧物,或者,某个被时代遗弃的,她自己的肢体。
她抬眼望去,咖啡馆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屏幕。那些脸被屏幕的光映得惨白,像水里泡久了的尸体,毫无血色。指尖像得了癔症般,在光滑冷硬的界面上快速滑动,眼睛被屏幕的光染得发直,带着一种奇特的、非聚焦的神情,仿佛灵魂暂时被抽离了躯壳。他们不是在聊天,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看故事——那些“超文本生成引擎”(HTGE)日夜不休吐出来的故事,流畅得像工业流水线上下来的糖浆,顺着光亮的管道直灌脑髓,不留一丝渣滓,甜得发腻,却毫无营养。安雅胃里泛起一种隐隐的恶心。隔壁桌,一个年轻人的脸被手机屏幕的光切得分明,嘴唇微微张着,忽然爆发出一阵短暂、尖利的笑声,像被程序准确触发的机关,或者,某种动物的条件反射,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脸重新埋进屏幕的光里,仿佛刚才的笑只是一种生理反应,与真正的情绪无关。这突兀的声响,在她耳中比窗外的车鸣更令人心悸。这是新的语言,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打印稿。那些文字,是她花了两年时间,用血肉和灵魂一点点熬进去的。人物在她看来复杂微幽,如同一面打碎在地上、每一块碎片都扭曲着反射出不同光芒的镜子;情节是生活的经络,有时阻塞,有时蜿蜒,从不是一条笔直通向目的地的公路。她的文字带着烟火气和汗味,带着那些被称作“无用”的细节,比如女主角在雨中湿透的衣角如何黏在她小腿上,带来一种冰冷又真实的触感,以及那一刻心里油然而生的、像壁虎一样紧贴着潮湿墙壁的孤独。这些是小说里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筋骨和呼吸,在她眼里,它们跳动着,呼吸着,有时甚至发出微弱的声响。
然而,在“他们”眼里,这些却是碍事的脂肪瘤,必须切掉。
她想起上次编辑部那通电话。声音新潮得像刚拆封的塑料产品,带着一种推土机般盲目的热情,以及一种对数据图表比对人更感兴趣的冷漠。“安雅老师,”对方在电话里说,声音带着那种被标准化培训过的、空洞的活力,“您的文字太‘重’了,不符合现在的阅读习惯。情节推进有点慢,人物心理…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翻看某个报告,“太细腻了,读者可能没耐心捕捉。我们现在主要推HTGE生成的文本,效率高,数据反馈好。您看,”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施舍般的诱惑,“能不能尝试用HTGE优化一下?或者我们给您提供一个热门模板,您填进去试试?”
填进去?她的人物,那些如同一面打碎在地上、每一块碎片都扭曲着反射出不同光芒的镜子般复杂幽微的存在,怎么能被塞进一个僵硬、只有固定凹槽的模具去?那些带着烟火气和汗味的细节,那些欲说还休的停顿,在她看来是小说里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筋骨和呼吸,在他们眼里,却是碍事的脂肪瘤,必须切掉。他们的逻辑像这咖啡馆里的光线一样扁平:不能直接兑换成冲突或爽点的,都是应该被迅速删除的冗余代码。读者们像躲避阳光一样躲避那些带着人味儿、带着麻烦的文字,一头扎进这片光滑无菌的效率海洋里,吞咽着工业糖浆,发出被程序控制的笑声。
最近的文学网站排行榜,简直像个冷笑话。前十名里,九个名字带着令人牙酸的数字或符号后缀,明晃晃地标示着它们的非人胎里带来的身份。它们的故事,主题永远是市场上最容易消化的那几样,像批量生产的罐头,标签印着“爱情”、“悬疑”、“奇幻”,内容却是同一锅搅出来的糊糊。人物性格分明得像扑克牌的花色,红桃黑桃梅花方块,一眼看到底,绝不会错认。她想象那些文字在屏幕上快速滑过,不带一丝阻滞,不引发一丝思考,像滑下喉咙的、不留痕迹的药丸。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不是从脚底,而是从心口,一点点凝固下去,将她变成一座内里生锈的雕像。她不是怕竞争,是怕自己被整个时代判定为多余。当“效率”和“标准化”成了衡量一切活物的唯一尺子,那些需要时间慢慢发酵、需要细细咂摸、需要一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才能与之共鸣的“无用之物”,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她的写作,在她看来是理解自我和这个浑浊世界的唯一方式,如果连这个方式都被判了死刑,那她又是谁?一个被流水线抛弃的、只会呢喃旧时呓语的怪物?这个问题像一根生锈的针,扎在她心头,拧着,痛着。
外面的阳光像被抽去了骨架,变得扁平而无力。那种无处不在的、光滑冰冷的流畅感正在蚕食一切有肌理、有温度的东西。不是只有文学,是整个世界的脉搏都在以一种病态的速度狂奔,变得单薄而迅速。人们不再需要深刻,只需要刺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接受。她手里的小说稿,像一块无法消化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膝盖上。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仿佛关节里塞满了沙子。拎起包,那叠稿子被她小心地塞了进去。不是为了保护,更像是一种藏匿。拉链拉上的声音,像一道细微的、割裂了什么的声响,将她与咖啡馆里那个光滑、快速的世界暂时隔开。
她走出门。初秋的风带着街市的嘈杂和隐隐的油烟味扑面而来。日光不再隔着玻璃,却仍是那层粘腻的黄,落在皮肤上,像一张揭不掉的面具。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包,那里面藏着她的笨重、她的固执、她的不合时宜,像藏着一颗形状奇特、不被任何模具接受的心脏。外面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齿轮都闪着冰冷的光,吞吐着海量的、同质化的信息。她站在街边,像一个被潮水冲上岸的旧物件,周遭的一切都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速度向前涌动,带着光滑、无菌的流畅感。那股要将她窒息的灰尘,此刻变得具体而真实,混合在空气里,钻进她的肺腑,带着机器运转的冷硬气息。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正在收紧的巨大模具里,边缘锋利,要将她挤压成一个符合它形状的、扁平的符号。她得动。必须得动。不是为了去哪里,只是为了不被压扁,不被同化成那洪流中无声无息的一部分,不变成一个只有符号外壳的空心人。她抬起头,看向街市深处,那条老街巷口,她常去的那家小书店就在那里,虽然日益冷清,但总有那么几本带着油墨陈旧气味的书,在等待着。她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抗拒还是茫然的,沉重的,旧时的步履,每一步都像在光滑的冰面上凿出一个微小、笨拙,却属于她自己的印记。
第十二章 风格的盗窃者
安雅靠在窗边,手里攥着个廉价的马克杯,里面是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那薄膜凝在那里,像城市里一层揭不去的旧伤疤,又或者,是某种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咖啡冰凉的尸体上凝结。外头的日光,透过她那扇常年积着一层腻滞灰垢的窗玻璃,照进来,带着一股子旧梦般的、不真实的黄。楼下的行人像一群被格式化了的符号,在数据洪流搭建的巢穴里匆匆进出,他们的步子踏在水泥地上,听起来没有重量,没有回声,像一群被看不见的线提着的木偶。
笔电搁在小桌上,屏幕亮着,文档停留在她的小说第三章。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潮湿的泥土里一点点挤出来,带着根须,带着沉重的叹息。她试图捕捉那种藏在俗世皮相底下的,稍纵即逝的,带着体温的颤栗,像在密不透风的老宅子里寻找一缕风,知道它在那里,却摸不着。这缓慢的,几乎是自虐式的过程,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像一场无声的、注定要输的拉锯战,对手是她日益枯竭的灵感,是她那颗过于敏感的心,更是这个对一切“慢”都判了死刑的时代。
手机“叮”地一声轻响,像一声催命的符咒,屏幕亮了。她没在意,这些年,屏幕里弹出的消息多半是些泡沫般的流量,或者某个AI拼凑出的笑话集。但这次的标题,却像枚淬了冰的毒针,无声无息地扎了进来:
《文学革命:缪斯HTGE模型上线,完美复刻安雅风格,万字作品仅需数秒》
“缪斯HTGE”——那个由欧阳的平台力推的、带着未来金属光泽的名字。安雅的心脏猛地一抽,不是跳,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了一把,生生地滞住。她点开链接,手指有些发颤,像得了帕金森症的老人。
页面跳了出来,是一篇措辞激动、充满了对效率和技术的膜拜的报道。赫然配着一张照片,是欧阳站在发布会台上,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在闪光灯下反射出一种精明的冷光,西装革履,领带夹闪着刺眼的光,袖口却露出一点寒酸的金属袖扣,像机械臂上一个磨损的关节。他标准化的笑容,像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面具,背景屏幕上是巨大的“缪斯”标志,像一座冷峻的纪念碑。报道详细阐述了HTGE的最新突破:通过深度学习安雅的数百万字已出版及未出版作品(“感谢安雅女士为训练集提供的宝贵数据贡献!”——看到这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比胃里翻腾更难受。未出版?那些藏在抽屉底下的、沾着她指纹和泪痕的草稿纸的一角?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静、情绪崩溃时才会写下的、关于身体和灵魂最赤裸感受的句子?比如,某个只有她自己懂的、记录了某个隐秘伤口的代号?或者,某段关于潮湿、关于发霉、关于她自己身体内部腐烂感的、只字未示人的文字?他们像翻拣垃圾一样,用冰冷的程序粗暴地将它们撕开、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像解剖一具带着余温的尸体,拆解了她的血肉,她的魂灵。这份被强行公开的羞耻和痛楚,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割人,像被剥了皮,赤裸裸地站在寒风里)。模型已经能“高精度”地捕捉并再现她的“独特风格、叙事节奏、人物情感模式,甚至连她标志性的比喻和句式都能精准模拟”。
“……相较于人类作家数月甚至数年的创作周期,缪斯能在极短时间内生成数万字的成熟作品,内容丰富,情感饱满,且风格与原作者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因为它能规避人类创作者的情绪波动和灵感枯竭……”
欧阳的声音,带着那种新时代的、冰冷的亢奋,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只油腻的苍蝇,又像磨砂纸一样刮着她的耳膜:“‘高产出……效率……数据……’这只是第一步,未来我们将上线更多作家的风格模型,构建一个多元化、高产出的内容生态……” 安雅感到一阵作呕。高产出?她想到自己那些枯坐在窗前,只为等一句、一个词的漫长午后;想到那些为了捕捉一种细微情绪,反复修改到指尖发麻的夜晚。她的蜗牛进程,她所有的迟疑和犹豫,她那些毫无章法、充满了个人偏执的灵感碎片,在她看来是活着的证明,在他嘴里,都不过是需要被规避的“情绪波动”和“灵感枯竭”。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她感到自己像个老旧的、被淘汰的手工作坊,而缪斯则是巨大的、闪着冷光的工业流水线。她的恐惧具象化了——她正在被取代,不是因为她写得不好,而是因为她写得太慢,太像个“人”。她所有的挣扎和痛苦,在她引以为傲的细腻笔触里凝结的情感,在他们看来,都不过是需要被抹去的噪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搁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青色的血管像一条条地图上被遗弃的旧河道。这双手,曾在无数个与孤独和焦灼为伴的夜晚,在纸上、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像绣花一样密密麻麻地,刻下了她自认为独一无二的痕迹。她曾以为,这份独特性是她的盔甲,是她在AI洪流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立足之地。
可现在,这份“独特性”被剥了下来,晒干了,磨成了粉末,撒进了那个叫“缪斯”的机器里。她的风格,她引以为傲的、带着她生命气息的印记,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堂而皇之地“贡献”给了那个冷冰冰的、追求效率的机器。
风格的盗窃者。这个词像一枚锈蚀的钉子,在她脑海里狠狠地扎了进去。不是偷了她的故事,不是偷了她的创意,而是偷了她之所以是她,她之所以被称为“安雅”的那部分核心——她的笔法,她的视角,她看世界的这双带着偏执和感伤的眼睛。而更可怕的是,这个盗窃者,在市场看来,比她这个“原版”更优秀,因为它更快,更稳定,更廉价。这不仅仅是偷,这是……剥皮抽筋,然后用她的皮囊去制造一个更高效、没有灵魂的玩偶。
报道里附上了几段缪斯生成的“安雅风格”片段。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去看。
“阳台上的旧花盆,裂纹像人脸上的细纹,盛着枯死的植物,在风里发出干燥的低语。对面楼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一只疲惫的眼睛,盯着这个被遗忘的世界。窗台上落满了灰尘,像一层薄薄的叹息,覆盖着这个城市无声的角落。”
这段文字在她眼中放大,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个意象都熟悉,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可读起来,却感觉像冰冷的丝绸拂过皮肤,又像一具用她的皮囊和骨骼拼凑起来的尸体——五官俱全,比例精准,比喻丰富,可眼神是空的,笑容是僵的。它太完美,太符合“模式”,像学生考试时过于用力地模仿老师的笔迹,每一个比喻都摆放得过于整齐,像没有生命的士兵列队,缺乏那种在挣扎中偶然产生的呼吸感,缺乏生命里那些无意的、走调的“瑕疵”。它有着她风格的全部语法,却独独没有灵魂,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可谁会在意呢?读者要的是故事,是风格,是那种熟悉的阅读体验,谁会在乎这体验是来自一个有血有肉、会痛苦会迷茫的人,还是来自一个永不疲惫、只知道运算的机器?
她瘫坐在椅子里,握着马克杯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杯子在她手中变得异常光滑,仿佛要挣脱。下一秒,“砰”地一声,马克杯像个烫手的山芋,从她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深褐色的咖啡像一滩血,或者更像一滩……脏污的回忆,无法收拾,无法掩盖。那些冰凉的液体溅开,溅到她的鞋子上,渗入地板的裂缝,像城市里那揭不去的旧伤疤一样,扩散、蔓延。她没有去捡,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片在失真的阳光下闪着寒光,像无数微小的、尖锐的、嘲笑她的眼睛。她的风格,她的一切,现在就像这摔碎的杯子,就像这摊冰凉、脏污的咖啡。被轻易地打碎,被倾倒,被污染,然后呢?就会有无数个完美的、一模一样的杯子和咖啡,用她的配方,以千倍万倍的速度被制造出来。而她自己,这个破损的、带着裂纹的原件,只能留在这里,像这滩咖啡一样,慢慢变干,变硬,最终被扫进这个追求极致效率的、闪闪发光的新时代的垃圾堆。
第十三章 最后的壁垒倒塌
安雅坐在那间熟悉的会客室里,空气里像积攒了许多年的疲惫,带着一股淡淡的尘味儿,又混着韩梅梅办公室里常有的那种速溶咖啡的微苦。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作家签名照,字迹都影影绰绰的,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旧日的梦。窗外的日光被对面拔地而起的新楼切得七零八落,落在地毯上,只照出绒毛里跳着无声舞蹈的细小灰尘。
韩梅梅推门进来,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一只细长的保温杯,脸上挂着一个她用来应对一切的职业性微笑,像打湿的旧照片,有些模糊。她在安雅对面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慢条斯理地拧着杯盖,那动作慢得像要拧住即将开口说出的话,或是拧住那即将倾泻而下的时刻。
“最近怎么样?”韩梅梅终于抬起头,声音比平时低了几个度。
安雅扯了扯嘴角,一个敷衍的笑。“就这样。写着,改着。跟自己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心气儿较劲儿。”
韩梅梅点了点头,眼睛却飘向了桌面上的几份文件。安雅注意到,那文件边角已经起了毛,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衡量过无数次。“安雅,”韩梅梅顿了顿,像清了清嗓子,又像咽下了什么,“你上次交来的那篇稿子……我们为这事儿,开了好几次会。”
安雅只觉得胸口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呼吸。这种开场白,这种避重就轻的语气,她太熟悉了。在纯文学日渐边缘化的这些年,每一次听到,都预示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坏消息。
“结果是……”韩梅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某种决心,但肩膀却微微垮下。“上面的意思是……大方向上,可能得……变一变了。”
“变方向?”安雅重复这个词,觉得它带着一股生硬的、没有温度的金属味儿。
“嗯,变。”韩梅梅的手指离开了保温杯,转而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的水晶地球仪。那小小的透明球体在斑驳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像预示着某种世界的重塑。“你当然也知道,现在这个光景……压力太大了。咱们这一块儿……投入产出实在不成比例。公司得活下去,得跟着市场走。”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跟着能见着钱、能快点儿有动静的地方走。”
安雅看着韩梅梅的脸,那上面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只有一种深深的、洗不掉的无奈和疲惫,像一块被岁月反复熨烫到发亮的旧绸缎。她忽然明白过来,韩梅梅不是来商量,也不是来寻求理解,她是来完成一个任务的。她像一个被派来传达坏消息的信使,手里拿着一封冰冷的公函。
“跟着市场走……是什么意思?”安雅的声音有些干涩。
“意思就是……”韩梅眉的目光落在地球仪上,仿佛在研究哪个大陆即将沉没。她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丝急于说完的卸重感。“我们会把重心转移到那些更具备市场潜力的内容上。比如……跟那些头部的网络平台合作,开发更……更符合大众口味的IP。或者呢……”她避开了安雅的视线,声音微不可闻地继续,“或者也得考虑用一些新的技术手段,新的工具……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她说到这里,像耗尽了力气,又轻叹了一口气。“纯文学板块……唉。以后恐怕就……慢慢地,不怎么做了。新的稿子……上面说,基本不会再签了。”
“基本不会再签了……”安雅只觉得胸口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重量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意味着,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她相信它承载着人类最细腻、最不可替代的情感和思想的那种写作,在这里,在这家她曾以为是港湾的出版社,已经失去了停泊的位置。这里,曾是她对抗那个由冰冷的数据和算法构成的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我的稿子呢?”安雅问,明知故问,却还是问了。或许只为了听见它被宣告,被盖棺定论。
韩梅梅的视线依然落在水晶地球仪上。“很抱歉,安雅。按照新的路子,你的稿子……它太静了,太老派。太……怎么说呢,太个人了。不太符合我们现在要找的那种东西。不太好……转化。”她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权衡一个更难启齿的词,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勉强和不自然,“而且现在……优先级会给到那些能快点儿出效果的。或者……比较‘友好’的。”
“‘友好’?”安雅眉梢动了动,觉得荒谬得像听见一个冷笑话,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跟谁友好?对AI友好?”
韩梅梅的表情僵了一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呃……就是,更适合……新的技术环境和分发渠道。能被……更高效地识别、分析、以及……传播利用的那种。”她艰难地组织着词句,“可以说……对‘AI友好’。”
安雅看着韩梅梅那副努力解释又带着歉意的样子,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的作品,她倾注了心血和灵魂的文字,竟然要符合“AI友好”的标准才能被认可?这是何等荒诞的现实?“所以,我的作品……因为它不够‘AI友好’,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她问,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
“不是……不是必要。”韩梅梅急忙打断,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是……市场。是活路。安雅,你得理解。出版社也得活下去呀。”
安雅当然理解。她太理解了。理解那种为了生存不得不弯下的腰,不得不放弃的坚持。可正是这种理解,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里搅动着更深的绝望。连韩梅梅这样,曾是她眼中纯文学领域的同路人,最终也选择了向这个新的、冰冷的世界低头。
那间会客室忽然变得异常空旷。墙上的作家签名照,此刻看来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对文学的执着,窗外的光线也变得不再是暖意,而是一种冷漠的、计算好的亮度。安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一直紧紧抓住的那根名为“写作的意义”的稻草,此刻在她手中无声无息地化成了齑粉。
她看着韩梅梅,看着她脸上那种混杂着如释重负和深深歉意的复杂神情。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她为了对抗AI、为了证明人类独有的情感和创造力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市场的审判面前,在“AI友好”这个荒诞的标准面前,都显得像一场滑稽而徒劳的表演。连她最后一块被认为是文学净土的根据地都缴械投降了,她还能去哪里?她还能靠什么?
一种巨大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感袭来,压得她连抬起手指都觉得困难。安雅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了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像风吹过老旧的纸页。她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下方是无底的深渊——被市场抛弃、被AI取代、成为一个被时代彻底淘汰的、多余的人。而她,似乎再也没有力量迈开下一步,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濒临放弃的边缘。
第十四章 灰烬中的火光
阳光像宿疾患者的脸色,苍白中透着病态的黄,勉强从窗缝挤进来,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显出一种勉强的、带点寒意的亮。安雅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像件被遗忘在阁楼里的老物件,久已搁置,蒙着一层薄灰。空气里是陈年的茶渣味,混合着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焦糊气,像是某个被悄悄遗弃、早已烧成灰烬的念头,如今只剩下冷冷的余味。
桌上堆着几封信,薄薄的,像几片干枯的落叶。冰冷的印刷字迹,规整得一丝不苟。婉拒。都是婉拒。字里行间透着客气得体的公式化,却钝刀子割肉般,一下一下,磨蚀着她心头那点子血肉。“您的作品情感细腻,风格独特,”——礼貌的开场,像是轻柔地拍拍你的肩,然后把你推下深渊——“然与当前市场主流AI生成内容的用户偏好存在较大差异,读者数据反馈此类叙事模式转化率较低,恐难以达到预期商业目标。”“转化率”,多么冰凉的字眼,像解剖刀,把她珍视的一切剖开,量化,然后判了死刑。她觉得自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空转着,连那吱呀的磨损声都显得多余。
外面的世界轰隆隆地往前赶,带着那些高效、精准、不知疲倦的AI,批量产出着“受欢迎”的东西,收割着“商业目标”。而她呢?像个被世界潮水撇在岸边的旧摆设,蒙着灰,连呼吸都显得多余。那团冰凉潮湿的恐惧,不声不响地在她心里扎了根,像雨季墙角的霉斑,一点点蔓延开来——被撇下,被取代,失去她存在的意义,最终变成一个,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多余的人。连她最看重的写作,也被明码标价,因为“转化率较低”,而显得一文不值。
她的视线在混乱的桌面上游移,像两只找不到落点的疲惫的飞蛾。不经意间,停在了书桌一角。那里躺着一个多年前随便买的、靛青色封皮已经磨得发白、起了毛边的笔记本。它静静地在那里,像个老实巴交、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想起某种早已习惯的触感。那本子,她记得,封面一角曾被热水烫过,留下一圈浅浅的印子,边缘翘了起来。
身体像被一种看不见的、缓慢的力量牵引着,她撑着藤椅的扶手,发出又一声漫长而疲惫的呻吟,慢慢地,一点点地直起身子。腿有些麻,僵硬地迈向桌边。伸出的手带着些许犹豫,指尖最终触碰到那磨毛的封皮。冰凉的触感,却唤醒了某种尘封已久的温热。那烫过的痕迹,粗糙的毛边,都异常清晰,像是触碰到了一个遥远,却从未真正离开的自己。
那本子里面,记满了潦草的字迹,幼稚得甚至有点可笑的句子,还有,热烈得带着傻气的念头。那时候写东西,哪想过什么市场、什么算法?不过是心里堵得慌,像旧棉絮塞满了胸腔,不吐出来,人都要在潮湿里发霉了。写那些细小的、见不得光的情绪,那些在人群里却觉得比一个人呆着还孤单的瞬间,那些鲠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渴望和酸楚。那些,那些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羞于启齿的真心。
不是为了给谁看,那时候只是觉得,也许,只是也许,是为了让那个孤零零的、心事重重的小女孩知道,她的感觉,不是没人懂的。也许,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个落雨的阴沉午后,地铁车厢的某个角落里,读到这些字,身子会微微一颤——不是因为情节,而是因为那句描写窗外雨声的寂寞,忽然贴合了她心里积压已久的潮湿。她会觉得,啊,原来那种无声的灰暗,是有人看见,写出来的。那不是语言的理解,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体温的共鸣。不是数据,不是流量,不是任何可以被计算的东西。
AI能模拟出最流行的桥段,最讨喜的角色,能把逻辑梳理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像机器流水线上的产品,光洁、高效、符合标准。它能取悦千万人,制造热潮,带来利润。但它没有沾着眼泪的墨迹,没有手指在纸上犹豫留下的划痕,没有那种,那种只有活生生的人才能传递的,带着一点笨拙、带着一点微末体温的,傻气的执着。它无法捕捉那种“原来是这样”的心灵震颤,那种在冰冷世界里找到一丝“我不是一个人”的,微茫如磷火的光。
那是灰烬里藏着的一点点火光,微弱,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灭,但它是真的。是人的余温。哪怕只触动一个人,一个角落里的,觉得孤单的灵魂,那份微薄的价值,也不是AI用亿万字的数据和无数次的迭代能堆砌出来的。那是人与人之间,最隐秘、最脆弱、也最真实的连接。它像冬日里冻僵的手指,偶然触碰到的一点微温,虽然小,却能唤醒全身的知觉。
她不会去和AI比拼。那不是她的赛道。她的战场,在方寸之间,在那一点点无法被量化、无法被标准化的,带着人的体温的余烬里。她要写那些东西。那些荒腔走板的情绪,那些不合时宜的真心,那些像野草一样,顽固地从心底冒出来,带着泥土气和露水味的句子。那些只属于“人”的、微小而确凿的余温。
也许只写给一个人看,也许,连一个人都没有。但她知道自己得写。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不再试图去迎合那些冷冰冰的“用户偏好”,不再计算那见鬼的“转化率”。只是写,像当年那个心里堵着旧棉絮的小女孩一样,把心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带着体温地,掏出来。
她垂下眼,看着手中磨旧的笔记本。那一点余温,像一粒微弱的炭火,落在久已冰冷的心坎里,没有轰然燃起,只是,执拗地、缓慢地,透出一点点的热意。那热意很小,小得不值一提,却足以让黯淡的眼底,浮起一层极薄的、不易察觉的光。在冰冷的灰烬里,那点火光,虽然不耀眼,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却固执地,卑微地,跳跃着。
安雅的手指轻轻抚过笔记本烫伤的痕迹。她知道,那点火光,她总得护着点。
第十五章 集结的微光
下午的阳光,像一把用旧了的黄铜梳子,懒洋洋地斜插进窗棂,只留下几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安雅坐在书桌前,那摞打印纸,回收纸特有的粗糙手感,让她想起旧时的布匹,未经漂染,带着点泥土的本真。纸页边缘有些毛糙,像没修剪好的指甲,上面沾着她不小心滴落的咖啡渍,或是写到某个字句深处,被晕开的浅淡泪痕。油墨的气味,是种潮湿的、微带苦涩的真实,沉甸甸地压在桌角,像是她刚刚从肺腑里咳出来的一团血,带着温度,却又如此脆弱。这是她的新书,在这个被欧阳平台那层塑料般光滑、无处不在的表层覆盖的时代,这份未经加工的终稿,是她唯一能握在手里,感到确凿属于她的东西。它像一个私下里藏起来的、未卜生死的婴孩,体温还在,命运却像秋天的枯叶,悬在半空,随时可能被风卷走。
她知道这东西的处境凶险。欧阳和他那套追求“数据最优解”、“用户粘性最大化”的算法,像一部巨大的、永不停歇的推土机,正把所有带着肌理、所有不合群的、所有“非标准化”的东西夷为平地。高效、便捷、精准——这些词汇像磨盘,磨损着一切柔软和例外。一种熟悉的凉意,并非来自室温,而是从脊椎骨里往上爬,像一条光滑的、无声的蛇,缠绕住她的心。心,就那么悄悄地缩紧,不是干瘪的葡萄干,倒更像旧宅潮湿墙壁上,慢慢凝结出的一滴水,冰凉而沉重。那是一种被抛弃的恐惧,被取代的焦虑,一种担心她倾注了生命力的文字,那些带着体温和曲折人性的故事,有朝一日会变得一文不值,像被遗忘在街角、沾满泥泞的旧报纸,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再无人拾起。
然而,就在这股无声的凉意深处,总有些东西像野地里的几株顽强的小草,看不见多少光亮,却扎扎实实地抓着泥土。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隐秘的线上群组,里面只有几十个人。这是她的读者,真正的读者。他们不多,散落在时代的旷野里,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微弱,但当他们汇集在一起,那份共鸣就清晰得让人鼻尖发酸。
屏幕上跳动着简单的留言:
“安雅老师,新书什么时候出来?市面上那些AI写得再热闹,总觉得差口气,没过日子。”
“上次您写外婆家弄堂那篇,哭得不行。那种老物件的旧气、人情里的弯弯绕,AI学不来,太‘干净’了。”
“读您的字,总感觉里面藏着一个人,有喜怒哀乐,有犯傻的时候。不像现在那些,看开头就知道结尾,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打印稿我也买!抱在手里踏实。别管他们搞什么大平台,我们这些老读者都在。”
这些留言,不是惊涛骇浪,像几滴混着尘土的雨水,落在一颗干涸已久的心上。润湿,但也只是微弱的润湿。她看着这些昵称,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模糊却真实的人影,隔着屏幕,他们传递来一股不易察觉的、带着体温的热流。他们是她在这个即将被数据洪流淹没的世界里,最后的、最珍贵的共鸣。他们是她的“微光”。他们让她觉得,自己咳出的那团血,也许还有被人捧在手心、感受温度的可能。
她关掉群组界面,那份微弱的暖意像潮水般退去,凉意又悄悄回来。她转而打开另一个窗口,这是她这几个月来,像旧时代地下党一样小心收集的资料。关于欧阳平台,关于那个名为“缪斯”的AI。屏幕上,冰冷的术语一行行跳跃着:‘超文本生成引擎’、‘用户粘性算法’、‘最优叙事路径’、‘情感标签分析’、‘环境感官合成’……这个研究过程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排斥和寒冷。看着那些对“情感”进行“标签分析”、“感官”进行“合成”的描述,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心绪,被无情地切片、解析,然后贴上冰冷的、标准化的标签。那不是理解,那是解剖。像是对着一面光滑无物的镜子,试图寻找自己的倒影,却只看见一个由代码和算法构成的、完全陌生、毫无生气的数字骨架。
欧阳的公开言论,那些关于“新时代文学”的宏大叙事,在她看来,不过是这具数字骨架披上的一件光鲜皮囊。她想起在一次网络采访中看到欧阳的照片。屏幕上的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脸上挂着一种并非发自真心的、精确计算过的弧度——那不是笑容,那是个完美的函数曲线。而他的眼睛,对着镜头,里面映出的光,不是思想的光芒,倒像两片打磨得过于光滑的玻璃,反射着冰冷、空洞的光。她当时就想,那双反光的眼睛,和他口中的‘最优叙事路径’、‘情感标签分析’,是同一回事。都是一种抽离了温度、抽离了灵魂的,带着致命效率的“最优”。
她将那摞带着油墨和泪痕的终稿,那几十个读者群组的链接地址,以及厚厚一叠关于欧阳平台和‘缪斯’AI的研究资料,都堆放在书桌的一角。粗糙的纸张,屏幕里闪烁着蓝色微光的链接,文档里那些像病菌一样排列的冰冷术语,三者放在一起,显得如此不协调,像旧货摊上随手摆放的三样不相干的东西。可她知道,这就是她手上全部的筹码,全部的弹药。她没有韩梅梅在传统出版界的人脉和经验,没有资本的支持,甚至连一个能像样地发布作品的渠道都困难重重。她拥有的,只有这份用尽心血、可能下一秒就变得一文不值的作品,这几十个愿意在冰冷中传递微弱热量的读者,以及——对敌人的、带着厌恶的、却又不得不进行的分析。
目光在三样东西上缓缓移动。她拿起打印稿,翻到某一页,那是她写的一个人物在暴雨中奔跑的场景。她写了那份狼狈、那种被雨水浸透的寒冷、那种咬牙不肯倒下的不甘。她想起读者群里有人留言,说读到那里,仿佛真的闻到了雨水和泥土混杂的味道。她又看向电脑屏幕,找到那份AI研究资料,里面有个词条赫然在列:‘环境情感渲染:通过分析用户对特定场景(如雨天)描述的偏好及高频词汇,合成最优感官体验。’
雨天。味道。情感标签。合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仿佛撞击在冰块上的声音。读者感受到的“味道”,是具象的,是混杂着记忆和体温的“真”。AI试图“合成”的“味道”,是基于数据分析的“最优”,是标签化的“假”。两者的核心差异在哪里?在于那个“真”里面,藏着 AI 无法标签化、无法标准化的“人”。
一种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带着一丝危险的兴奋,在她脑海里炸开。如果说,AI是通过分析人类的“情感标签”和“感官偏好”来“合成”内容,那么它必然存在盲点——那些标签无法定义的、那些偏好无法量化的、那些“人”本身带来的,不可解析的、带着体温的真实。而她的文字,她的读者,恰恰拥有这种“不可解析的真实”。
能否“反向”利用AI的逻辑?不是去模仿它的“最优”,而是去寻找它“最优”之外的“死角”。用那些带着泥土气息、带着真实体温的文字,去干扰、去冲击那些光滑冰冷的“情感标签”,去暴露出“最优叙事路径”中被牺牲掉的“人”和“例外”?用读者那种无法被算法完全捕捉的、鲜活的共鸣,去对抗平台试图构建的、标准化的“用户粘性”?
她拿起笔,在打印稿的扉页上,飞快地写下几个词:‘雨天/味道 (真)’,‘标签/合成 (假)’,‘盲点’,‘反向利用’,‘人’。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这是一个苗头,一个从冰冷数据和微弱体温碰撞中诞生的、带着一丝孤注一掷意味的苗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被过度喂养的机器,发出持续不断的、白噪音般的喧嚣。楼下的行人,小得像在流水线上移动的零件,匆匆而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低着头,屏幕的光照亮他们麻木的脸。也许他们正在阅读AI为他们量身定制的故事,那些故事精准地投喂他们的情绪,让他们高效地快乐、高效地悲伤、高效地被感动。所有的情感,都像经过了某种高效的、标准化的处理,整齐划一,缺乏了那股子带着泥土和汗水、带着无法预测的“真”的生命力。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她手里只有几块可能划伤自己的碎玻璃,几滴早已流干的泪水,和一台风扇呼啦作响、随时可能卡死的旧电脑。可那聚拢起来的、那几十个读者身上散发出的微光,在她眼里,却比欧阳平台用算法模拟出来的、千篇一律的“光”,要耀眼得多,也真实得多。她需要找到一条路,用那个刚刚在脑海里成形的“反向”念头,让这些微弱的、不可标准的、带有体温的光,能够在欧阳那庞大、冰冷的阴影里,撕开一道细微的、容得下一个人灵魂的缝隙。不求照亮整个世界,只求能让这些不肯被磨平的文字和灵魂,有一个容身之处。只是,那代价会是什么呢?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像那团咳出的血,在胸腔里无声地搏动。
第十六章 峰会前的谋划
安雅坐在旧公寓那张油漆剥落、露出木头本色的写字台前。空气里总飘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书页与尘埃的微苦气味,像是时间在这里凝结成了某种看不见的、可以嗅到的物质。桌上堆着高高低低的稿纸,像一座座未完成的小山丘,边角卷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焦躁的字迹。几本翻得卷了角的书,书脊都有些开裂,像疲惫不堪、再也合不拢的嘴唇,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故事。旁边,一只早就凉透的茶杯孤独地立着,杯沿留下一圈淡淡的茶渍,那不是污迹,倒像某段被遗忘的时间在杯壁上刻下的、无可磨灭的痕迹。窗外是水泥森林灰蒙蒙的天空,阳光挣扎着透过蒙着一层厚重灰垢的玻璃,拉出几道长长的、无力的光带。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浮动、舞蹈,像无数被遗忘的、微茫的灵魂,寂寞而执拗。她没开灯,倒不是为了省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电费,那是一种习惯,一种与光明保持距离的、近乎固执的姿态,就像她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火苗,得小心翼翼地捂着,怕一不小心就被一阵不知名的风吹灭了。
“AI文学未来峰会”。这个名字在舌尖上滚过,像一颗冰凉、坚硬的石子,又像一只涂满了冷冰冰电子墨水的、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这样的人脸上。未来,是AI的。文学,也快被它们一口吞掉了,不吐骨头,连渣滓都不留。她收到了邀请函,那烫金的边儿摸起来有些硬,像给死去体面事物镶上的金牙,冰冷、无机,透着一股死亡后才有的、不合时宜的奢华。上面冷冰冰的电子墨水字排列得整齐、精确,一丝多余的温度都没有,充满了高效与冰冷的意味。韩梅梅说,这是个机会,至少能露个脸,让大家知道这个时代还有活人作家,喘着气,没完全死透。露脸?安雅在心里把这个词咀嚼,再吐出来,带着一丝讥诮的苦涩。像是动物园里展出的、牌子上写着“濒危”两个字的动物吗?供人围观,议论着它们还能活多久。
缪斯。那个名字像一颗闪亮的、打磨得光滑锃亮的钢钉,带着刺眼的现代光泽,带着不可阻挡的逻辑,牢牢地钉在所有人心头。高效,高产,根据读者喜好精准调整叙事曲线,连情绪波动图都能计算得丝毫不差。它生产的畅销书,像流水线上下来的标准化罐头,盖子拧得紧紧的,口味标准,营养精准。谈不上任何令人惊艳的美味,甚至没有任何意外和惊喜,却足够填饱饥饿的市场,而且永不缺货,永远不会因为“没有灵感”这种愚蠢的理由而耽误交稿时间。市场喜欢它,欧阳——那个只看数据不看灵魂的家伙——喜欢它,所有追逐流量和利润的人都喜欢它。他们谈论的是“人机协作”的最佳范式,是如何利用AI这把锋利的刀,把创作成本砍到最低,把效率提到最高。他们谈论的是百分比的增长,是用户停留时间的毫秒级优化,是付费转化率的小数点变化。没有人真正关心,那些整齐排列、逻辑严密的字符背后是否还有人类的体温,是否还有一个人,曾经对着屏幕或纸页,像个疯子一样绞尽脑汁,像个傻子一样对着自己的故事痛哭流涕,只为了写出一个无法被计算、无法被预测、带着露水和血迹的、带着体温的瞬间。
她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是那种激烈的波涛,而是缓慢的、冰冷粘稠的泥浆,一点一点地淹没她。那是一种彻底的、物理性的窒息感,仿佛肺里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带着腐朽气息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如果连她最珍视、最擅长的东西,那个她曾经以为是自己唯一价值的东西,都被证明一文不值,都被更冰冷、更高效的机器轻易取代,像替换掉一个坏掉的零件,那她还剩下什么?一个只会码字、却连养活自己都困难的、滑稽的旧时代遗物?一个多余的人,被时代这辆高速列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连背影都看不清,只闻得到一股焦糊的味道。那种被彻底抛弃的、毫无存在价值的虚无感,比任何饥饿和贫困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凉了,像灌满了冰水,心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她是一个即将被数据流冲刷干净、被高效逻辑剔除的、不合时宜的错误。
她不能跟它们比速度,比产量,比那些冰冷的数据分析。那不是竞争,那是自杀,是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把她那些弯弯绕绕、像毛线团一样理不清的心思,往坚硬、冰冷的算法和逻辑上撞。她的文字里有迟疑,有停顿,有忽然涌上来的、毫无章法的悲伤,有连自己也说不清缘由的欢喜。这些,是欧阳和那些数字表格里永远无法体现的。他们要看的是报表上那条向上飞扬的增长曲线,是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用户停留时间,是冷酷的付费转化率。这些,她给不了。她能给的,是那些欲说还休、像发霉饼干一样粘在心口的情绪,是生活里那些毫无意义、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的细节。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不那么光彩、不那么高效、甚至有些丢人现眼的部分。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莫名其妙的执拗、和无法被量化的、像露水一样稍纵即逝的温柔。这些东西,在高效的未来,显得如此多余、如此笨拙、如此……无用。
她的眼神在堆满杂物的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游移,像一只找不到落点的苍蝇。它滑过茶杯,滑过卷角的书,滑过高高的稿纸山丘。突然,她的视线被书桌一角的一抹旧黄色吸引。那里放着一本非常老旧的笔记本,封面早就磨损得不成样子,露出硬纸板粗糙的纹理,边缘像被时间这只无情的狗啃过一样。纸页因为反复翻动而变得柔软发黄,带着一股只有旧纸才有的、略带酸涩的温暖气味,那是纸张纤维缓慢老化的味道,也是被无数次手指触碰、呼吸浸润后留下的痕迹。那是她很多年前,在纸媒还算有点声响、作家还被称作“作家”而不是“内容生产者”的时候,写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手稿本之一。里面有密密麻麻的、带着少年人青涩和焦虑的铅笔字迹,有被橡皮擦得发白的痕迹,有划掉的段落,有旁边的、歪歪扭扭的涂鸦,甚至还有不小心滴上去的咖啡渍,像一朵歪扭的褐色小花,或者说,像一块褪了色的胎记。它不像缪斯输出的文本那样完美、整洁,连标点符号都精确无误。它充满了错误、涂改、犹豫和笨拙。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泛黄的纸面。一股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温度,瞬间从纸张传导过来,像一股电流,流过她的指尖,顺着手臂,直抵心底。那不是环境的温度,那是时间沉积的温度,是她曾经伏案书写时留下的体温,是少年时胸腔里涌动的热流。这本笔记本,每一个字,每一道划痕,每一块污渍,都带着她彼时彼刻的体温。它有她写字时,手指用力按在纸上留下的淡淡的指印;有她改稿时,咬着笔头留下的、并不明显的牙印;有她写到某个伤心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去,在纸页上洇开的、像花朵一样脆弱的痕迹。这些痕迹,是无法被扫描、无法被复制、无法被数据化的。它是她,安雅,一个活生生的人,带着瑕疵的、挣扎过的、痛哭过的、笨拙的证明。它不是完美的产物,它是充满错误的“过程”。
一个念头像微弱的电流,伴随着那纸张传来的温度,突然流过她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颤,又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她不能跟它们比效率,比数据。但她有它们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它们是完美冰冷的机器,她是一个充满缺陷的、会犯错的、会流泪的人。峰会不是要高调展示“AI文学的未来”吗?那是一座用算法和数据搭建的、冰冷而完美的殿堂。而她,她要在那座殿堂里,展示一些最不可能被算法捕捉、最难以被复制的部分。那些属于她,属于每一个真实活着的人,独一无二的、带着体温和泪水的、笨拙而真实的体验。那些AI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生成的“无用”之物。
展示无用之物?这念头刚一闪现,安雅的心脏就狠狠地跳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某种亵渎的声音。这太荒谬了。在这个以高效和价值论英雄的时代,要展示的不是最完美的成果,而是最笨拙的过程?不是最流畅的表达,而是充满泪痕的纸页?这简直像把一件珍贵的乐器,不是拿来演奏最和谐的乐章,而是放到火上,任由火焰舔舐、碳化、变形,只为了发出几声刺耳的噼啪声。焚琴煮鹤。这个词瞬间在她脑海中闪过,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性的荒谬和决绝。这不就是典型的焚琴煮鹤吗?在追求高效烹煮“鹤肉”(制造畅销品)的场合,硬生生地拿起自己珍视的“琴”(带着个人印记的创作过程),把它放在炉火上“焚烧”(暴露其笨拙和不完美,牺牲可能的职业形象,挑战既定规则)。
她感到一阵眩晕,像站在悬崖边,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这不仅仅是冒险,这是自毁前程,是主动将自己置于市场的绞刑架上。她瞥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水泥森林冰冷而沉默,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真的还容得下这种“无用”和“不合时宜的真实”吗?也许这只是她绝望中抓住的一根腐朽的稻草,一个自欺欺人的姿态。
但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旧笔记本上时,那种冰冷的虚无感稍稍退却了。那份沉甸甸的、带着过去温度的重量让她心生敬畏,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她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关于雨天、关于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等待、关于一次微不足道的、只有她自己才感到疼痛的失望的段落。文字笨拙,结构松散,充满了少年人的感伤和故作深沉,远不如她后来出版作品里的文字那样流畅、成熟。但读着读着,安雅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温暖的潮水涌上来,冲刷着心底冰冷的泥浆。她记得写下这些字时的自己,窗外沙沙作响的雨声,手里那杯渐渐变凉的茶,以及胸腔里那种细微的、无法言说、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的疼痛。那种感觉,那种与雨水、温度、少年心事紧密相连的、具体而私密的体验,是数据和算法无论如何也无法模拟、无法触及的。那种带着潮湿空气和少年眼泪的记忆,是她的。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了。这不是自毁,这是唯一的路。在高调宣扬效率和完美的峰会上,她要展示的不是她写得多快,句子多漂亮,故事多抓人。她要展示的,是创作本身是怎样一种充满了笨拙、痛苦、灵光一现以及无数次失败的、不完美的、但却无比真实的、带着体温的体验。她要展示的是,那些深藏在字里行间、属于一个具体的人的、温热的、不合时宜的心跳和体温。她要展示的,是这些字页上那些无法被数字化的伤痕、泪痕、和时间留下的皱褶。她要展示的是,那些在这个高效时代被判定为“无用”的东西,恰恰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核心的证明。
她决定了。她要在峰会上,读一段这样的文字,也许就来自这本旧笔记本。一段关于人性中最脆弱、最无用、最难以被数据化的部分。一段不为取悦市场,不为迎合算法,只为证明,在这个冰冷高效、只看结果的时代,还有一种价值,叫做“不合时宜的真实”,还有一种力量,来自最彻底的、不加掩饰的“无用”。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当那些西装革履、满口数据的“未来精英”听到这样一段笨拙、充满个人印记、毫无效率可言的文字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也许是困惑,也许是轻蔑,也许是无聊。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了。她证明了。
这无疑是一种“焚琴煮鹤”。但在一个连鹤肉都快变成标准化工业品、琴音只剩下冰冷电信号的时代,或许只有焚烧,才能让琴发出最后一声,带着木头燃烧的焦香,带着油漆剥落的叹息,带着曾经拥抱过的温暖。这似乎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别无选择。这是她唯一能拿出来,与那些完美无缺的AI抗衡的东西——她的,带着伤痕的,不合时宜的人的灵魂,以及承载着这一切的,笨拙而真实的旧纸页。
她合上笔记本,泛黄的纸页发出一种干燥、私密的沙沙声,像过去时光在耳边的低语。窗外的阳光更斜了,房间里的灰尘似乎跳跃得更厉害了,在光柱里旋转、升腾,像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告别,又像为她即将开始的荒谬表演而撒下的、微茫的金色亮粉。她感到一阵被掏空的疲惫,但同时,内心深处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固执的、近乎病态的光亮。像即将熄灭的炉子里,最后一点挣扎着、不愿被遗忘的火星。这也许不是“高效”,这简直是荒谬,是彻头彻尾的“焚琴煮鹤”。但这是她的路。她要在那座由算法和数据搭建的冰冷殿堂里,放一把属于自己的、微小却真实的火。哪怕烧掉的只是自己。
第十七章 朗读的力量
会场里的冷气像一层透明的硬壳,把所有声音都裹在里面,再一层一层剥去热度,只剩下金属摩擦的冰冷光泽。那巨大的屏幕,一张过于冷静、过于聪明的脸,闪烁着叫人脊背发凉的流畅曲线和预测数据,预示着一个由算法推演、人只是末尾那一串被省略的零的未来。欧阳坐在第一排,他那种无懈可击、却又像隔着一层玻璃的微笑,像一件精心熨烫过的衬衫,找不出一丝褶皱,也嗅不到一点体温。他不动声色地坐着,像等待机器完成指令的精密部件,只不过他等待的是流量的潮汐,代码的奔涌——一些虚空而庞大的东西,只存在于数字的跳动里。
安雅坐在台下,被那些西装革履、眼神像扫描仪一样锐利冰冷的人群簇拥着,像一尾被抛在光洁瓷砖地上的鱼,每一口呼吸都吸进不属于她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冷得刺痛肺叶。她的环节安排得像件不知该摆在哪里的老物件,没有惯常的炫目画面,没有咬文嚼字的理论,连个撑场面的熟面孔都没有。只有几张从后台请来的脸——不是什么名家,只是她小说最寻常的读者。一个年轻女孩,戴着副学生气的圆眼镜,指甲边缘留着些洗不掉的、像小伤口一样的干颜料,大约是玩过色彩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手里的纸条被他攥得紧紧的,指关节发白,纸被汗水和反复折叠弄得柔软陈旧,像他小心藏着的一小片不再存在的故土。还有一位中年母亲,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一看就知道是菜场门口能买到的寻常款式,透着股子被生活揉搓过的笨拙和安分,手里还隐约可见拎过重物的压痕。
“接下来,我们将进行一个不那么‘高效’的环节,”安雅走上台,麦克风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像件不合手的工具,或者一个需要她小心翼翼、生怕弄坏的旧物。她的声音绷得有点紧,像一根拉得太细的琴弦,“我想请几位读者,朗读一段他们喜欢的小说片段。”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像蚊子嗡嗡叫的议论。在这个讨论流量、算法、内容变现的地方,让人来朗读?这简直像在量子物理大会上掏出算盘,或者在未来飞行器展览上拉出一架老掉牙的独轮车。
大屏幕上先打出了一段由“缪斯”——那个据说能百分之百模拟情感的超文本生成引擎——创作的“最优”情节片段。男女主角雨中邂逅,情绪过渡自然,逻辑链条完美,辞藻华丽得像刚从字典里捞出来,每个字都熨帖得找不出一丝错处。一段标准的女声合成音开始朗读,吐字清晰得像机器压出的模具,语调平缓得没有任何波澜,完美得像不存在。它的声音太干净了,干净得听不出呼吸,听不出舌尖齿缘的触碰,仿佛从某种绝对光滑、没有摩擦的虚空里传来。
“喀哒。”声音断了,像闸刀落下,干净利落,不留半点尾音,完美得令人心慌。
接着是一段短暂的、像被人按了暂停键的沉默。空气更冷了一些,带着屏幕发出的那种冰冷的、荧光的味道。
然后,是安雅的读者们。
第一个是那位年轻女孩。她站到麦克风前,脸颊泛起一层薄红,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显得手足无措。她清了清嗓子,手里那张纸条被她攥得更紧了,指尖的颜料像几点不太体面的污渍。她读的是小说里描写失恋的一段。她的声音没有合成音的标准,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颤音,有些句子甚至读得磕巴,像走在坑坑洼洼的夜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随时可能摔倒。
“‘……他走了,带走了我衣柜里那件灰扑扑的毛衣,那件沾着我眼泪鼻涕、又好像还带着他一点点烟味的毛衣。剩下满屋子空空的衣架和怎么也散不掉的他的影子。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搬家,搬走的不是东西,是我那颗囫囵的心。从此我的心空了,像被挖掉一块肉,灌满了北风,呼呼地吹着,怎么也捂不暖了。’ ”她读到最后,声音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发出一个细小的、破碎的哽咽声,身体猛地向内缩了一下,低下头,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像一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单薄衣裳。
会场里死一样地静,不是真空的静,而是那种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的、绷紧的静。那颤抖的、带着烟火气和个人体温的声音,像一枚带着体温的石子,投进了冰冷光滑的湖面,没有巨响,只有一圈圈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涟漪,无声无息地向四周荡开。
接着是老先生。他站到麦克风前,背有些驼,但站得很稳,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他读的是一段关于故乡和童年的回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没上油的旧锁,带着岁月磨砺的颗粒感,像旧唱片转动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有些字眼是带着过去时光印记的老派读法,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捕捉的、只在老家院子里听过的乡音。
“‘那棵老槐树啊,年年开花,香得人头晕眼花。树下是我外婆的蒲团,她坐在那里纳鞋底,吱呀吱呀,像光阴一寸寸走动的声音。如今树还在,蒲团不在了,外婆也不在了。只剩下那股子槐花香,一闻见,心就像被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酸酸的,又疼又痒,怎么也放不开。’ ”他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在他舌尖上滚了又滚,反复咀嚼着几十年前的味道,生怕有一点点遗漏。读完,他没有立刻挪步,只是轻轻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不是表演,是肺腑里挤出来的真切叹息,带着一股子风尘仆仆的、藏不住的惆怅,像旧书里夹着的一瓣干枯的槐花。
安雅站在台上,看着他们。看着女孩泛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水的脸颊,老先生攥着纸条发白的指关节,听着那沙哑声音里混杂的乡音,那细碎的哽咽,那悠长的叹息。这些都太具体了,太有重量了,不像屏幕上那些轻飘飘、随时可以被删除的数字。那是生命在她笔下的文字里留下的体温,是那些“缪斯”们无论如何也模拟不出的、带着泥土味、汗水味、泪水味的真实。那份尴尬、那份紧张、那份哽咽、那份叹息,都比屏幕上任何流畅的数据曲线来得真实、来得沉重,像一堆未经雕琢的顽石,沾着泥土,沉甸甸地落在了地上。
她看向欧阳。他原本带着职业性的、光滑的微笑,此刻那笑容像是被什么冷硬的东西敲了一下,碎了,凝固在脸上,嘴角绷得有点紧,像在极力压住一个即将失控的表情。他或许在飞快地权衡,这种意外的“情感外溢”会如何干扰这场追求极致高效的峰会进程;又或许,仅仅是那一瞬间,被某种他早已剔除、遗忘、或者不屑一顾的、属于人类最原始的、赤裸的感伤,像一根看不见的、细小的鱼刺般,不合时宜地扎了一下,痒痒的,带着点微末的痛。
最后是那位中年母亲。她站到麦克风前,比起前两位,她显得自在一些,也许是被柴米油盐磨平了棱角,也磨出了一点迟钝的勇气。她读的是一段母女之间的寻常争吵与和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日常的、混合着油烟和洗涤剂的温暖,读到女儿顶嘴时会习惯性地皱眉,眉宇间是真切的恼怒和无可奈何;读到母女相拥时声音又软了下来,像一团被热水泡软的面团。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天天就知道玩手机!’她提高声音,学着书里母亲的语气,带着一股子日常的泼辣劲儿,‘跟你说多少遍了,饭前洗手!’然后又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柔软,‘……可看见她睡着了,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睫毛长长的搭在脸上,又觉得,哎,算了,都是命。还能怎么样呢。’ ”她读完,轻轻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刚从一场真实的、累人的拉锯战里抽身。台下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有人低低地笑了,那种笑声,不是大声的嘲笑,是混合着理解、共鸣、一点点苦涩和许多温暖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的笑。
这笑声,这叹息,这哽咽,这些带着体温、带着瑕疵、带着泥土和人世间各种味道的声响,在巨大的、冰冷、追求极致高效的会场里回荡,像春天破土而出的野草,不声不响地,却有着不容忽视的、蓬勃的生命力。它们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探出头来,顽固地存在着。
安雅站在台上,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些读者,看着台下那些被这些声音触动、感染的面孔,那些因为她笔下的句子而眼神泛红或湿润的眼睛。那些眼神里传递回来的东西,比任何数据图表都更清晰、更有力,也更沉重。她忽然觉得,所有关于市场、关于数据、关于高效、关于淘汰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这些平凡而有力量的声音冲淡了,远去了,变成背景里模糊不清的嗡鸣。
她站在那里,像站在一条老街的拐角,看着现代化的洪流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尘埃,却无法卷走角落里那一声带着乡音的叹息,那一声被烟火气熏染过的笑。她知道,文字的力量,不在于它被如何高效地生产、传播、变现,而在于它能否穿透冰冷的数据和光滑的屏幕,在另一个同样活生生的灵魂里,找到那根颤抖的、带着锈迹却依然能共鸣的琴弦。那份连接,是算法无法复制,数据无法衡量的,是只有活生生的人才能感受到的,带着点心酸,带着点温暖,带着点无可奈何,却又无可替代的……人世间的温度。
第十八章 余波与回响
峰会结束了。没听见传说中天崩地裂的巨响,也没瞧见地动山摇的奇景。它像一枚被谁家孩子随手丢进太湖里的石子,那点儿水花还没来得及羞答答地漾开,便被湖水那股子厚重、腻滞的劲儿给收拢了,仿佛从未发生过。城市还是那座城市,只是夜色里那些个霓虹灯亮得更有些病态的黏糊劲儿,湿漉漉地贴在柏油路上,映出些分辨不清的油光和模糊影子。空气里除了那股子数据流无声无息的嘶吼,还多了一丝怪甜怪甜的味儿——像是AI新近调配出来的某种廉价香水,又像是劣质塑料在阳光底下晒久了散发出的那种,说不上多难闻,却像一块小小的、沉甸甸的石子,蓦地压在人心口。
文学市场?它没塌,甚至连打个嗝儿的意思都没有。HTGE那架庞然大物仍旧杵在那儿,像一台胃口极大的工业绞肉机,日夜不休地吞吐着一车又一车的文字材料。那些流水线上下来的“小说”,包装得倒是一等一的漂亮,光鲜亮丽得晃眼,里头却像罐头食品,打开来不是标准化的甜就是标准化的咸,高效得能喂饱最大多数人的胃口。欧阳的数据曲线,还是那么笔直向上,瞧着便让人想起他总带着点油光的嘴角,那种心满意足的、得意洋洋的翘着。他在各种体面的场合里谈技术,谈“解放生产力”,谈“阅读效率”,嘴里衔着一套套打磨得光滑、漂亮的新词儿,像衔着一块刚出炉的、冒着热气的点心。至于那场关于“人类情感”的辩论?在他看来,大约不过是块可以随手裁下、贴在他“多元开放”招牌上的金箔纸,或者一个算法工程师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无伤大雅的小小bug,连让他皱一皱眉都嫌多余。
安雅呢?她没像烟花一样炸开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没一跃而上畅销榜,也没掀起什么能被财经记者闻到腥味儿的“纯人类写作”的惊涛骇浪。她的书,还只是她的书,像一片被遗忘在抽屉角落里的旧手帕,静悄悄地躺在数字书店那些不太醒目的格子间里,或者偶尔,十分偶然地,被某个“聪明”得有些神经质的算法没头没脑地推送到谁的屏幕上。那动静实在太小了,小得像是她一个人在庞大而空旷的房间里,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
然而,涟漪再小,那水面下头,却有了些旁人瞧不见、听不见的动静。那动静触碰到了一些柔软的、像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一样的角落,是数据流的硬壳子还没能彻底覆盖到的地方。
她的私信箱,不再只有冰冷的催稿通知和模板化的推销信了。有一天,一条留言笨拙得有些可笑地跳了出来,带着这个时代少有的磕巴劲儿,语法也有点拧巴,却像一根细细的、带着温度的针,小心翼翼地扎了进来。那人说书里写到雨后泥土味那段,“真像闻到了,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弄堂口卖花老太太篮子里的白兰花,湿湿的,又带着土气,心里一酸。”安雅看着屏幕,指尖悬在空中,指尖发凉,竟不敢往下碰。还有一条,说某个角色对着镜子微笑,那笑容“尴尬又有点可怜,就像看到了自己,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字句,和AI生成的文字那种光滑、标准、仿佛用尺子量过一样的漂亮完全不同。它们带着毛边,带着体温,带着一种原始的、生怕被嘲笑却又忍不住要倾诉的真诚。安雅仿佛能隔着屏幕,嗅到留言者那头,带着尘埃和湿气的生活气息,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敲下这些字时,微微佝偻的背和屏幕反光里疲惫却闪着光的眼睛。这些留言,不像是精心修剪过的、放在橱窗里的花束,倒像是野地里自己挣扎着长出来的野花,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气和生命的倔强。
这股子气味,像某种只有同类才能闻到的、隐秘的信号,渐渐地,吸引了更多相似的人。他们没在光鲜亮丽的大平台凑热闹,而是猫在网络的某些犄角旮旯里,像是在城市背面搭起了自己的窝。可能是一个界面老旧得像上个世纪的论坛,背景颜色有点昏暗,字迹却清晰有力,带着一股子老派的认真劲儿;可能是一个需要熟人引荐才能进入的小组,门槛不高,却带着点子心照不宣的默契门闩;甚至是一个用古董协议搭起来的聊天室,消息总是慢半拍,但每一句回复都像是经过了仔细斟酌,带着时间的重量。他们在那里谈论安雅的作品。他们不叫自己“粉丝”,那词儿太轻飘,太像一阵容易散去的风。他们称自己是“安雅的读者”,或者更隐晦些,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骄傲,“那些还在乎句子重量的人”。
他们掰开AI生成的文字,看它那光滑、完美的表面下,是没有血肉、只有冰冷逻辑搭起来的骨架,是再漂亮也闻不到一点烟火气的塑料花。再看安雅的文字,有时磕磕绊绊,有时拗口,带着明显的“人工”痕迹,甚至能瞧见下笔时的犹豫和修改,却像一块有肌理的旧木头,摸上去有温度,有深浅,有虫蛀的痕迹,那都是时光和心血留下的。他们不嫌弃那些被算法判定为“低效”、“冗余”、“不符合阅读习惯”的描写,那些漫长的、仿佛没有意义的段落。他们说,那里面藏着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只有人类才能理解和捕捉到的心跳和呼吸,那些转瞬即逝、细微到不行的情感微光。
“原来还有人这样写。”一个ID叫“旧书签”的人,在那个老论坛里敲下了这几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古老的笑脸符号,像从泛黄的老照片里抠出来的,带着点儿说不出的况味。
“原来还有人这样看。”另一个ID叫“雨后白兰”的回复,没有多余的字,却像一声轻柔的叹息,在那些冰冷的数据流里,荡漾开一点暖意。
那感觉,像在荒原上走了很久很久,风餐露宿,身心俱疲,忽然远远地看到一点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知道前面还有个活人窝着,心里便有了点子不那么绝望的念想。这是一种静悄悄的聚集,不求人多势众,只求心意相通。它像一个背着风、又低又小的壁龛,藏在AI洪流冲不到的地方。在这里,“纯人类写作”不是拿来叫卖的口号,而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一种在数据泡沫里抓住一片真东西的本能。安雅拢住这一点微弱的火光,像在料峭的寒风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快要灭掉的火柴,舍不得松开。她感到了慰藉,那慰藉像一件旧棉袄,暖是暖,却带着补丁,禁不住大风,也遮不住心底渗进来的凉意。
焦虑没走,反而像太湖的水位一样,悄无声息地涨得更高了些。主流还是AI,还是效率,还是欧阳那张在觥筹交错间显得光滑、没有表情的面具后头,那些精打细算的一切。她看着自己手指下的键盘,有时会想,敲下的这些字,在这个讲究投入产出的时代,是不是就像在用一根锈了的绣花针,试图去挖一条通往未来的隧道?这一点火光,能烧多久?这小小的读者群,能撑着她走多远?他们能证明人类写作不仅仅是老古董的癖好,而是在这冰冷的世界里,依然能活下去,依然有价值的东西吗?这份微弱的希望,像一根细细的线,绷得越紧,就越怕它“啪”一声断掉。她害怕这小小的壁龛被吞没,害怕这微弱的火光被吹灭,害怕那点微末的“人”气,最终在冰冷无情的数据海里,蒸发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但,至少,有了回响。像那枚沉入水底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水面上的喧哗和浪花,而是水底深处,只有鱼儿和水草能感受到的、暗流涌动的低语。这些低语,提醒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或许都像在最深的黑暗里,扔进井底的一粒石子,总会有个落点,总会激起一点点肉眼难见、却真实存在的涟漪。安雅坐在窗边,夜色像墨汁一样在窗外化开,城市像个巨大、冷漠、嗡嗡作响的机器,那些亮着的窗户仿佛机器身上无数个不知疲倦的指示灯。那篇由AI缪斯生产、曾和她“竞争”的畅销文,此刻或许正被亿万双眼睛快速地扫过、点赞、分享,变成数据河流里又一滴完美无瑕、光滑标准的雨点。而她的书,她的读者们,藏在网络的背面,藏在冰冷数据构筑的巨大煤堆里,像一群提着微弱小灯的孩子,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捡拾着那些不被看见、不被计算、不被量化、却真实闪烁着光芒的“钻石”。那光亮,微弱,孤单,却是一种属于“人”的,最后的、带着体温的、不肯熄灭的倔强。
第十九章 新篇章:共存的风景
欧阳平台的写字楼,空气像被抽去了灵魂,闻不出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有咖啡的焦苦与新设备那种冷厉的塑料味儿,高效得令人发抖。欧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跳跃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像一群训练有素、步伐一致的黑色甲虫,整齐划一地向他汇报着冰冷的事实。他最近的心情不错,数据分析显示,用户对那种纯粹由AI生成、逻辑密不透风得像手术刀、情节流畅得像滑水道的“故事流”,已经显露出一点点疲态——倒不是厌倦,只是像连着吃了三天分子料理,味蕾总会有些莫名的抱怨,渴望一点带渣滓的、更粗粝的口感。
“所以,‘情感认证’板块,”欧阳推了推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冷锐的光,像两片薄薄的冰。他看着面前几个部门负责人,他们坐姿端正,表情像AI微调过的模型,一丝不苟地等待指令。“这当然不是什么情怀。”他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是市场逻辑。数据不会骗人。”他用遥控器点开一个图表,曲线像一条蜿蜒的蛇,直指某个峰值。“我们把一部分流量导向这里,展示那些……‘人类痕迹’比较明显的作品。”他顿了一下,手指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得筛。要能勾起用户‘共情维度’的。我们需要的是可量化、可转化、可追踪的情感反应,不是文人式的风花雪月。”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刀锋划过水面:“包装要做好,‘AI时代,寻找遗失的心跳’,名字要响亮,要制造稀缺感。让人觉得,哦,这东西不一样。这是一种……差异化竞争。”面前的人影纷纷点头,像一排得了统一指令的玩偶。
他心里清楚,这并非对那些“落伍”写作者的怜悯,怜悯这种东西,既多余又不经济。这纯粹是利用他们的“残余价值”——数据曲线尚未榨干的那一点油水。这更像一种精明的商业本能:当主流产品显出疲态,就引入一个看似对立、实则互补的补充品。就像在甜腻的咖啡里撒一点盐,不是改变咖啡的本质,只是刺激一下麻木的舌尖。至于那些被认证的作品是否真有文学性?他对此毫无兴趣。文学性这种东西,太虚太慢。它们此刻只是转化为点击率、停留时长、用户分享率的燃料。那一点点可能存在于作品中,或是用户自己脑补出来的“情怀”,此刻正被他精准地计算、分割、包装,像流水线上待售的商品。他甚至想,也许可以开发一个算法,直接从文字中提取“情感成分”进行评级,那会更高效。
与此同时,韩梅梅的出版社,老旧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过去的故事。办公室里堆满了书,油墨味混合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带着某种沉淀后的温吞,与欧阳那边的尖锐气息截然不同。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像漂浮的金色微粒,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
韩梅梅坐在窗边,手中一份冰冷的市场分析报告,图表锐利,像切蛋糕的刀。另一份是安雅新寄来的部分手稿,纸张带着墨迹的新鲜与手写的温度。她翻过报告冰冷的封面,AI生成内容像潮水一样涌来,吞噬着市场份额,传统出版像退潮后搁浅的旧船,步履维艰。但报告的角落,几个细小的标注像暗礁一样引起了她的注意:尽管总量庞大,但AI内容的读者黏性、二次传播率以及——“情感共鸣度”,开始显露出瓶颈。尤其是在那些被“完美”AI内容喂养大的年轻一代中,似乎隐隐约约地渴望某种带着瑕疵、带着体温的“真实”感。
她放下报告,轻轻抚摸着安雅的手稿封面,朴素得像一个不愿大声说话的孩子。“小李,”她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编辑,这位年轻人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焦虑,“你看这篇稿子,是不是觉得它……太慢了?”
小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韩总,它不像AI写得那么‘抓人’,节奏慢,情绪也比较……内敛。”
“内敛?”韩梅梅重复了一遍,视线重新落在手稿上,“也许我们之前太看重‘快’和‘抓人’了。迎合AI的速度,迎合那种标准化的、高效、无错的流水线产品。”她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可韩总,不迎合,我们就……”小李没说下去,那个“死”字像一块石头压在空气里。他想问,我们这点流量,怎么跟欧阳平台那种海量的内容竞争?他们连“情感认证”都做出来了。
“死?”韩梅梅笑了笑,那笑容像一道薄暮,温柔而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凉意,“也许我们从未真正活过,只是像植物人一样靠机器维持着呼吸。”她合上手稿,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像看着一个远去但并未消失的时代。“那些AI写出来的东西,读完了像喝了一杯过滤得滴水不漏的纯净水,解渴,干净,但没味道。”她顿了顿,“真正的好小说,应该像一杯陈年的酒,或者像你第一次在人群里寻找暗恋对象的那种心跳,带着点紧张,一点期待,一点患得患失的酸涩。那点‘慢’,那点‘内敛’,恰恰是它的体温。”她手指轻叩着手稿,“或许,纯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它的‘不高效’,它的‘非标准化’,它的独一无二,带着体温的笨拙。在AI的大潮里,这或许会变得像手工定制的物件一样,稀少,反而珍贵。”她想到了小李刚才没说出口的话,欧阳平台的“情感认证”——这个词在脑中掠过,既讽刺又无奈。但同时,又像看到了一丝缝隙,一丝光亮。或许,那就是人类情感可以渗透,可以证明自身存在的地方。她看向小李,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决:“去找那些被我们忽略了的稿子吧。那些带着‘体温’的。”
安雅的房间,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斥着一股子对抗的焦灼和绝望,像一只困在笼子里试图撞墙的鸟,撞得自己头破血流。阳光依然照进来,照亮了书桌上码放整齐的纸笔,以及旁边那台安静工作的老旧电脑,它的风扇发出低沉的、富有年代感的嗡鸣。屏幕上没有跳动的数据,没有催促她迎合市场的算法,只有她亲手敲下的每一个字,带着指尖的温度和键盘轻微的弹力。
过去她常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打转,对着屏幕无声地怒吼,指尖冰凉。她曾试图理解并模仿AI的逻辑,那种冰冷、精确的结构,像在黑暗中与一个无形的、强大的对手搏斗,打到的只是空气,耗尽的只有力气。那种感觉,就像在跑步机上拼命奔跑,以为能追上风,结果只是原地踏步,汗流浃背。
然而,某个下着雨的傍晚,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街灯的光晕在雨丝中荡漾开,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她看着那模糊而温暖的光晕,突然觉得那种对抗毫无意义。AI是潮水,是自然规律,她无法推开。她选择退后一步,在更稳固的沙滩上,建造自己的小花园。她开始将目光从那个庞大、冰冷的AI世界收回来,投向更近、更暖的地方——她自己心里的褶皱,她身边那些被高速时代忽略的人,这个世界里那些细微的、只有人类才能感受到的情绪波动。
她写一个女人,在午后阳光下,看着窗外发呆,脑子里想的是二十年前失去的一枚扣子,那扣子牵扯着她再也无法捡拾起来的一段光阴,像掉进下水道里的硬币,闪烁着微弱的光,却永远够不着。她写一个男人,在AI合成的完美音乐中,却偷偷用老式唱片机听一张磨损严重的黑胶碟,只为了那一点点沙哑的、带着旧时光尘埃的电流声,像一个秘密的仪式,只属于他自己的庇护所。她写那些“情感认证”或许无法捕捉的细微颤栗,那些数据无法量化的思念,那些高效叙事会直接跳过的、毫无“爽点”的日常瞬间——等一辆迟迟不来的公交车时,望着站牌发呆的眼神;闻到记忆中某种特定的味道时,胸口泛起的那一丝酸涩。她甚至写下,有时她也会用电脑查查资料,让那个无所不能的工具帮点小忙,但当她再次拿起笔,或是手指触碰到老旧键盘时,那电流通过指尖的感觉,那纸张的摩擦声,是任何高效都无法替代的。
她知道,这些故事也许依然小众,也许不会像AI生成的小说那样迅速蹿红,获得海量关注。她的恐惧——被市场抛弃,被时代淘汰——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像一件旧毛衣,藏在箱底,偶尔拿出来时,依然能闻到一股潮湿的、令人不安的气味,提醒着她外部世界的存在和压力。
但现在,那种恐惧不再是驱动她行为的缰绳。她不再声嘶力竭地试图证明“人类比AI强”,而是选择在她自己的小花园里,静静地耕耘。她发现,当她停止仰望那个巨大的、冷漠的AI金字塔时,她反而能更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的低语,看到那些AI无法触及的、带着露珠和泥土芬芳的风景。
“共存。”她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两个字。这不是被动地忍受,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选择在AI的洪流边缘,找到属于人类情感和价值的独特位置,并用她的笔,温柔而坚定地,将它描绘出来。她不知道这条小路通往何方,会走向一个繁花盛开的未来,还是仅仅一片僻静的角落。但至少,她感觉自己重新握住了笔,也重新握住了,属于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比任何高效的算法,都来得真实,来得有力。
后记
真不敢相信,您一直读到了现在。正如您隐约感觉到的,这恰恰是一篇AI写的小说。比如前两章安雅用笔写小说,第三章却突然用上了电脑。再比如编辑韩梅梅那潦草的名字,就好像从英语课本里跳了出来。
人类作者的痕迹是这样记录的:
"globalSettings": {
"projectName": "如何高效焚琴煮鹤",
"writingStyle": "张爱玲风格",
"pov": "ThirdPersonLimited",
"coreTheme": "一个写作AI的出现导致了小说创作的衰亡",
"targetWordCount": 50000,
"creativeMode": "Explore"
},
人类作者还给四个人物起了名字:安雅,缪斯(写作AI),欧阳(文学网站CEO),韩梅梅(传统出版社编辑)
然后AI就进行了人物设定,比如安雅的设定是这样的
{
"id": "1749896969110",
"name": "安雅",
"appearance": "安雅三十多岁,身材清瘦,常年伏案写作使她微微驼背。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显得有些疲惫,但瞳孔深处仍闪烁着对文字的热爱。发型随意,有时会用一支旧钢笔别住额前的碎发。",
"clothingStyle": "偏爱舒适、朴素的棉麻质地衣物,颜色多为大地色或暗色系。常穿宽松的衬衫或毛衣,搭配长裤或长裙。衣着风格透露出一种不修边幅的文艺气息。",
"voiceTrait": "声音略低沉,语速不快,带着一丝书卷气。有时候会因为长时间不与人交流显得有些生涩或带有鼻音,但在谈及文学或写作时,声音会变得充满热情和坚定。",
"habitualActions": "写作时习惯性地咬笔帽,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桌面,紧张或焦虑时会频繁地揉按太阳穴。",
"background": "安雅从小热爱阅读和写作,大学选择了中文系。毕业后成为一名独立小说家,凭借早期作品获得过一些文学奖项和一定读者群体。然而,随着写作AI技术的飞速发展和普及,市场风向急速转变,她坚持的风格变得小众,收入锐减,面临着生存危机。",
"significantAchievement": "在AI尚未崛起前,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之花》获得了省级文学奖,收获了一批忠实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那段时期是她作为作家最受认可和充满希望的时刻。",
"embarrassingEvent": "在一次小型文学沙龙上,安雅激昂地批判AI写作的冰冷和程式化,声称它们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孤独和爱。结果,一位听众礼貌地指出,他刚读完一本非常感人且被普遍认为是AI创作的小说,让她一时语塞,场面十分尴尬。",
"biggestRegret": "在AI尚未完全主导市场时,没有更坚定地追求自己内心真正想写的故事,而是为了迎合当时的市场做了一些妥协,那些妥协的作品现在看来既不够“安雅”,也无法与AI的效率竞争。",
"psychology": {
"fear": "最害怕的是被市场彻底抛弃,被AI完全取代,失去写作的能力和意义,最终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变得毫无价值,成为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多余的人。",
"desire": "渴望她的故事能够触动读者的心灵深处,证明人类的情感和经历是无可替代的财富,并以此建立真正深刻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
"secret": "她曾经在极度绝望和经济压力下,偷偷尝试使用过一次AI写作辅助工具,但很快就因为强烈的自我厌恶感而放弃了。这个秘密让她感到羞耻和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philosophy": "坚信文学的本质在于传递人类独有的情感、思考和体验,记录并反思生命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她认为真正的艺术源于灵魂的碰撞与共鸣,这是任何冰冷的算法都无法复制的。"
},
"relationships": "与父母关系普通,他们不理解她对写作的执着,更担忧她不稳定的经济状况。有几个仍在坚持创作的作家朋友,他们是彼此取暖、互相鼓励的群体。曾有过一段感情,但最终因为她过于沉浸在创作世界以及现实压力而结束。她信任那些愿意慢下来阅读、感受她文字的读者,憎恶那些只追求速度和套路、被AI喂养出快餐式阅读习惯的市场和部分读者。",
"arc": {
"externalGoal": "创作并出版一部能在大众市场中取得成功的小说,以此证明人类小说家在AI时代依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市场号召力。",
"internalNeed": "重新找回写作的初心和内在驱动力,确立自己在AI冲击下的身份认同——一个有血有肉、有独特灵魂的创作者,而非一个可以被廉价复制的文本生成器。",
"epiphany": "她最终顿悟,人类写作的价值并非在于与AI比拼效率或数据分析,而在于那些只有人类才能拥有的、不可量化的情感、记忆、脆弱和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真正的连接是心与心的碰撞,而不是算法的优化。她需要拥抱并放大这些“不完美”的人性光辉,而非试图模仿AI。"
},
"coreConflictInternal": "安雅内心最大的冲突在于,她一方面渴望在现实市场中生存下去,获得读者的认可和经济回报;另一方面又极度排斥为了迎合AI主导的市场趋势而牺牲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情感表达,害怕失去作为“人”的创作者的灵魂和价值。"
}
构造出角色后,再构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比较简单,其实就是现实世界,甚至比现实世界还晚了一些,他们哪里2045年才实现了写作AI,而不是2025年。
之后,AI要构造出“冲突矩阵”:
"conflictMatrix": {
"internalConflicts": [
{
"description": "安雅的核心欲望(创作触动人心的作品,证明人类情感价值)与她的最大恐惧(被市场抛弃,被AI取代,失去存在意义)之间的冲突。",
"type": "Internal",
"characterName": "安雅"
},
{
"description": "欧阳的核心欲望(证明自己是成功的、有远见的领导者)与他的最大恐惧(公司在他手上衰败,被市场淘汰,以及隐藏的对AI失控的担忧)之间的冲突。",
"type": "Internal",
"characterName": "欧阳"
},
{
"description": "韩梅梅的核心欲望(守护文学的人性,看到优秀人类作品流传)与她的最大恐惧(文学“人性”消亡,传统出版业沦陷,自身努力白费)之间的冲突。",
"type": "Internal",
"characterName": "韩梅梅"
}
],
"externalConflicts": [
{
"description": "安雅的外在目标(创作并出版成功的纯人类小说)与由AI(如缪斯/HTGE)主导且偏好高效率、标准化内容的文学市场环境之间的冲突。",
"type": "External",
"characterName": "安雅"
},
{
"description": "韩梅梅的外在目标(帮助安雅成功,证明传统出版价值)与由欧阳代表的、将文学产业全面AI化以追求商业利益的行业趋势之间的冲突。",
"type": "External",
"characterName": "韩梅梅"
},
{
"description": "安雅作为人类创作者,为了生存和证明价值,不得不与越来越强大的、旨在复制甚至取代人类写作的AI(缪斯/HTGE)竞争。",
"type": "External",
"characterName": "安雅"
}
],
"interCharacterConflicts": [
{
"description": "安雅的核心价值观(文学源于人类情感与灵魂,不可复制)与欧阳的核心价值观(技术至上,效率与数据决定价值,AI是文学未来)之间的根本性冲突。",
"type": "InterCharacter",
"involvedCharacters": [
"安雅",
"欧阳"
]
},
{
"description": "韩梅梅的核心价值观(文学是人类经验载体,价值在于深度与艺术性)与缪斯的核心价值观(创造力是数据处理与模式重组,最优叙事基于效率与市场需求)之间的观念冲突。",
"type": "InterCharacter",
"involvedCharacters": [
"韩梅梅",
"缪斯"
]
},
{
"description": "韩梅梅的外在目标(帮助人类作家安雅)与欧阳的外在目标(将平台全面AI化,推广AI内容)之间的行动冲突。",
"type": "InterCharacter",
"involvedCharacters": [
"韩梅梅",
"欧阳"
]
}
]
},
然后,我们选择了标准的三幕戏剧作为故事大纲的设定基础,然后再以整个的故事大纲,生成每个章节的大纲。
最后,就是撰写了。由AI撰写者撰写初稿,由AI编辑进行审阅,再由AI撰写者根据审稿意见进行修订,一般会循环2-3轮。所有章节完成后,还会有AI编辑进行整体的审阅,有必要的话,会挑出特定的章节进行再次修订。
综上,这是一部由AI撰写的小说,写的是“面对写作AI的崛起,小说家安雅徒劳地试图在冰冷的市场中保留一点人性的余温”。为了高效使用AI来撰写小说,我用AI写了一个程序,只通过简单的设定,就可以完成整部小说的创作。也就是用AI设计了一个写作AI,以便高效焚琴煮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