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开皇斜阳
大兴宫的正阳殿在冬日斜阳下静默,琉璃瓦顶闪烁着濒死的辉光。殿前的御道两侧,柏树墨绿如幢,在风中沙沙作响,声如叹息。已是开皇的晚期,或更近仁寿元年,天下初定,四海晏宁,正是盛世气象。然而,这巍峨的宫阙深处,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滞与不安。
时辰尚早,朝会未至,但勤勉了一生的圣人,却已然醒来。
内殿轻柔的足音打破了沉寂。隋文帝杨坚,这位曾以铁血与智慧结束百年分裂的帝王,着一身寻常的褐色袍服,端坐于窗畔的矮榻上。他的身躯依然挺拔,双眼却因长年的政务与日益加剧的猜疑而布满红丝。尽管宫中燃着暖炉,他仍觉得寒意渗骨,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殿内伺候的内侍与宫女们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们深知圣人晚年的性情——雷厉风行之外,伴随着不可捉摸的多疑与暴躁。一些曾得圣人信任的老臣,如今或被罢黜,或被疏远,甚至性命难保。这使得围绕在杨坚身边的空气,总是凝滞而紧张。
“外头的天气如何?”杨坚突然开口,嗓音带着一丝嘶哑。
内侍总管赵成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圣人,今日天晴,有微风。御道上的柏树……长势喜人。”
杨坚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遥远的天下。他的眼神复杂,既有开创盛世的自豪与忧患,又夹杂着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
他想起昨日处理的奏章,一份关于地方官员贪墨的举报。举报信言之凿凿,然而那位官员素来以清廉著称。放在几年前,他或许会立刻派人彻查,秉公处理。但如今,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举报是否是有人刻意为之?是那位官员的政敌?还是他自己的某个儿子,为了拉拢人心而布局?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结出名为“不信”的毒果。这毒果浸染了他晚年的判断力,使得他总是在最亲近的人身上,看到潜在的威胁与背叛。
“柏树……喜人?”杨坚喃喃自语,脸上勾起一抹冷笑。“是啊,有些东西,表面看起来总是喜人的。”
赵成不敢接话,只觉得背脊发凉。他知道圣人此刻心中定然又在琢磨什么深沉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往往预示着宫廷里将要掀起新的波澜。
这些日子,最令圣人烦恼的,无疑是储君之事。太子杨勇,嫡长子,理应继承大统。杨坚早年对其寄予厚望,也赋予了不少权力。然而,随着年岁增长,特别是文献皇后日益偏向晋王杨广后,杨坚对太子的不满与日俱增。
杨勇并非不肖。他宽厚仁和,对士人也颇为礼遇。但他的性情中,却缺少了父皇晚年极为看重的两个特质:极致的节俭与恰到好处的“恭顺”。太子府邸的布置相对华丽,后宫姬妾不少,这些都与杨坚晚年几近偏执的节俭观相悖。更要命的是,杨勇不够警惕,不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时常流露出作为太子的骄傲与对父母某些态度的困惑,这在多疑的杨坚眼中,便成了“不肖”甚至“心怀异志”的证据。
反观晋王杨广,则完美地演绎了杨坚与文献皇后心中理想的“孝子”形象。
杨坚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杨广恭敬的身影。每次进宫请安,杨广总是衣着朴素,甚至带着几分寒酸。他食素、穿旧衣、疏远宠妾,一副不慕荣华的谦卑模样。他谈及政事,总能切中要害,言辞恳切,似乎一心为了国家和百姓。他与文献皇后之间,更有一种母子连心的默契,文献皇后喜爱他、信任他,常常在杨坚面前称赞他。
杨坚并非全然看不出杨广的某些刻意之处,但杨广的表演太过到位,又迎合了他晚年对继承人“节俭”和“孝顺”的强烈需求。与杨勇的“不肖”相比,杨广简直是完美的化身。
这完美,让杨坚感到一种被理解、被满足的情感慰藉。一个开创了伟大基业的帝王,晚年内心深处却有着对亲情和认可的强烈渴望。他希望自己的继承人,不仅能守住江山,更能继承自己的“德行”,尤其是“节俭”这一他视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杨广恰恰在这方面做到了极致。
然而,杨坚晚年所陷入的父子亲情悲剧的种子,便深植于此——他对权力的极端控制欲,使得他总在寻找一个能完全复制自己意志的“理想继承人”,而非一个有独立思想、能面对复杂局势的君主。他对子女“孝心”的判断,被表象和个人偏好所蒙蔽,将虚假的迎合错认为真挚的爱戴。他对亲情的需求,扭曲为对顺从和符合自己价值观的偏执要求。
这使得他无法真正看清杨勇性情中的正直一面(即使伴随着缺点),也无法洞察杨广伪装下的冰冷野心。他凭借着自己认为的“明察”,一步步走向对亲情的错误判断,为未来的家国悲剧埋下了最深的伏笔。
“摆驾,去东宫。”杨坚突然道。
赵成一愣,通常早朝前圣人会召见太子或晋王入内殿问话,直接去东宫的情况不多。东宫是太子杨勇的居所。
“圣人……”赵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太子殿下按例会在早朝前,前往大殿外等候圣人召见。”
杨坚霍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朕要去,便去了。规矩是朕定的,朕自然也能改。怎么,太子在等朕召见,朕就不能主动去看看他?”
赵成吓得赶紧跪下:“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安排!”
他知道,圣人这是又一次不按常理出牌。或许,他是想突击检查太子,看看他是否表里如一;又或许,他只是心血来潮,想借此敲打太子。无论是哪一种,都预示着太子杨勇的处境,将再次受到父皇的严峻考验。
杨坚起身,步履矫健,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挥之不去。他要亲自去看看他的嫡长子,这个被许多人认为“不肖”的太子,到底如何。
去往东宫的路上,杨坚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又闪过晋王杨广恭顺节俭的形象。他想起杨广府邸那简陋的陈设,那餐桌上简单的菜肴。对比之下,太子杨勇的府邸,似乎总有些许不合时宜的奢华气息。
这对比,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他心中对杨勇原本抱有的父子亲情与信任。
马车停在东宫外,负责守卫的禁军统领见到圣人驾到,大吃一惊,慌忙跪拜。消息瞬间传进东宫。
太子杨勇此刻正准备前往大殿外等候朝会。他听到父皇突然驾到,心中一凛,立刻迎了出来。
杨勇身穿太子常服,服饰用料和纹饰皆合规制,但相较于杨坚晚年推崇的极致朴素,依然显得雅致甚至可以说带点华丽。他的神情中带着恭敬,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焦虑和困惑。他知道父皇和母后对自己有些不满,却又不太明白症结何在,只能努力去迎合,却总不得其法。
“儿臣拜见父皇!”杨勇跪倒在地,行大礼。
杨坚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从头到脚,仿佛要将他看穿。他注意到杨勇腰间的玉佩,温润细腻,显然价值不菲。再看看东宫大门内影影绰绰的飞檐斗拱,以及院中几株名贵的花木,心中不由得一沉。
“起来吧。”杨坚淡淡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杨勇起身,垂首侍立,紧张得手心冒汗。
杨坚没有急着进殿,而是缓步在庭院中走动。他看到花园里打理得一丝不苟,花木繁茂。他走到一处假山旁,看到山石嶙峋,错落有致。这花园,这假山,都透着一股精心修饰过的痕迹,与杨广那据传简陋到只有几棵普通树木的院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花园,打理得不错。”杨坚开口道,语气平缓。
杨勇心中一紧,不知父皇是赞赏还是批评。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谢父皇夸赞。只是儿臣闲暇之余,随意修整。”
随意?杨坚心中冷笑。这等规模,这等精致,岂是“随意”二字能概括的?他想起奏章里关于太子府开支的记录,似乎确实比晋王府高出不少。
“随意?”杨坚提高了声音,目光凌厉地看向杨勇。“太子啊,你要知道,身为储君,一言一行皆是表率。尤其是节俭之道,更是治国之本。天下百姓尚在温饱线上挣扎,太子府邸如此修缮,如此奢华,岂不令人寒心?”
杨勇脸色煞白,他急忙解释:“父皇误会了!儿臣并未奢侈,只是……只是按太子规制修缮,并无僭越之处!”
他想说这是符合规矩的,想说这并非他刻意追求奢华。但在杨坚耳朵里,这辩解听起来更像是粉饰太平,甚至是强词夺理。
“规制?”杨坚冷哼一声,“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朕倡导节俭,身体力行,难道太子视而不见吗?你看看晋王!他的府邸,他的衣食住行,无不以简朴示人。他时刻将朕的教诲记在心上,深知为政之道在于体恤民情!”
杨坚将杨广搬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对杨广的赞赏,以及对杨勇的失望。这评价,像锥子一样扎进了杨勇的心里。
杨勇感到巨大的委屈和不解。他知道晋王杨广装得很像,但父皇为何如此轻易地就被蒙蔽?他自己并未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只是在生活习惯上,未能完全达到父皇近乎极端的标准。为何父皇只看到他的“奢华”,却看不到他的宽厚,看不到他对国事的用心?
“父皇……”杨勇还想辩解。
“够了!”杨坚不耐烦地打断他,“朕今日不是来听你辩解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孝’,什么才是真正的‘俭’!”
他拂袖而去,没有再看杨勇一眼。
杨勇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父皇的銮驾远去。寒风吹过,他只觉得透心的凉。父皇眼中的自己,竟然如此不堪吗?他试图去理解父皇对节俭的执着,试图去学习晋王杨广的恭顺,但他的性情似乎天生不适合那种滴水不漏的伪装。他觉得自己被误解了,被不公平地比较了。
他内心深处,对晋王杨广的伪装,感到一种本能的反感和警惕。但他知道,这种警惕在父皇母后面前,毫无意义。他们已经被杨广完美的表演所折服。
太子府邸的奢华、他与姬妾的亲近、甚至他不够真挚的悲伤,这些细枝末节,都被无限放大,成为父皇对他失望的证据。而晋王杨广的“朴素”、“孝顺”、“专情”,则被视为最完美的品质。
这便是权力与人性的悲歌。在杨坚晚年扭曲的价值观下,真实的表达成了冒犯,虚假的迎合却赢得了青睐。杨勇的悲剧,从这一刻起,已悄然拉开了帷幕。
杨坚回到了大兴宫的正阳殿。朝会即将开始。他在龙座上坐下,脸色阴沉。刚才在东宫看到的一切,再次印证了他对杨勇的失望。
“赵成。”他唤了一声。
“奴婢在。”
“传朕口谕,今日朝会,着晋王杨广列于太子杨勇之前。”杨坚缓缓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赵成猛地抬头,但触及圣人冷厉的眼神,立刻将所有疑问压了下去。让晋王位列太子之前,这是何等强烈的信号!这是在敲打太子,更是在昭示圣人对晋王的偏爱!
“奴婢遵旨!”赵成颤抖着领命而去。
杨坚坐在龙椅上,感到一种独有的、帝王式的孤独。他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看透了杨勇的“不肖”,看透了朝臣们的站队。只有晋王杨广,似乎是那个能理解他、继承他意志的理想继承人。
但他没有意识到,他亲手,正在将一个伪善、冷酷的野心家,推向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他依据自己片面的标准,对亲情做出了最错误的判断。他以为自己在“选贤”,实则在“引狼”。
正阳殿外,朝臣们已陆续到达。太子杨勇和晋王杨广按品级站在前列。杨广一袭青色官袍,低眉顺眼,恭谨肃穆。杨勇则神情复杂,眼中带着一丝不安。
赵成手持拂尘,尖着嗓子宣读圣人谕旨:“圣人有旨!今日朝会,晋王杨广列于太子杨勇之前!”
谕旨如惊雷,在朝臣中引起一阵低语。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杨广,又小心翼翼地瞥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太子杨勇。
杨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随即恢复了恭顺,他朝龙殿方向深深一躬,仿佛受宠若惊。
杨勇身体晃了晃,只觉得天旋地转。父皇……父皇竟然如此羞辱他!让晋王位列太子之前,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这是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剥夺他的尊严,昭示他的失宠!
朝臣们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他,带着审视,带着幸灾乐祸,也带着对未来局势的猜测。他们意识到,风向变了。储君之位的争夺,已然进入白热化。
杨坚在殿内,仿佛能感受到殿外杨勇的痛苦与震惊。但他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认为这是敲打杨勇的必要手段,是让他明白何为“规矩”,何为“圣人意”。
他不知道,他这一道谕旨,像一把斧头,在他亲手打造的龙座之上,劈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这裂痕,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最终将整个帝国,整个杨氏家族,吞噬于无尽的深渊。
开皇的斜阳,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冰冷而肃杀。隋朝的悲歌,已然奏响了序曲。
朝臣们在赵成的引导下,按照新的班列站定。晋王杨广,恭顺地站在了太子杨勇的前面。
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朝臣的心里。他们知道,大隋的太子,危矣。
而龙座之上的圣人,正带着他晚年扭曲的“洞察”,一步步将自己推向孤独与毁灭。他以为自己掌握着一切,殊不知,更大的阴谋,更深的背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
这场以皇位为名的父子、兄弟、君臣悲剧,不过刚刚拉开序幕。
尾声:杨广站在杨勇身前,感受到背后杨勇压抑的愤怒与屈辱。他微微勾起嘴角,这只是第一步。父亲啊,您以为您看透了我?您以为您选对了继承人?不,您只是选择了一个您愿意相信的幻影。而这个幻影,终将吞噬一切。包括您的江山,和您的亲情。
他抬眼望向殿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朝会开始了。殿内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帷幕缓缓落下。
第二章:虚实之辨
大兴城巍峨的宫阙之下,是看似平静的京畿之地,实则暗流涌动。圣人杨坚在龙座上日益深沉的多疑,如无形的网,笼罩着朝堂内外,也浸入了寻常的皇子府邸。太子杨勇与晋王杨广,这对嫡出的兄弟,正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应对着这越来越苛刻的目光与无处不在的审视。
杨广的晋王府,位于大兴城东南隅,与太子东宫的宏丽相比,显得异常朴素。府门是寻常的青砖灰瓦,没有镀金的飞檐,没有雕花的石狮。院内草木扶疏,却少有名贵的奇花异卉,多是些寻常的松柏翠竹,或野趣横生的藤蔓。
此刻,晋王杨广正立于书房窗前,听着幕僚杨素低声的禀报。
“……太子在府内宴请了几位旧日同僚,席间饮酒作乐,丝竹声传至坊外。听闻还有新纳的姬妾,姿色甚为出众……”杨素语气平缓,却字字凿心。
杨广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冰冷如刀。他缓缓转过身,身上的常服是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袍子,没有半点绣纹或多余的装饰。他的书房更是简陋得令人难以置信——除去必要的书案笔墨,几乎没有陈设。墙壁斑驳,地面铺着寻常的青砖,连坐具都是粗木所制。
“可有细作亲眼得见?”杨广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如同打磨不平的石头。
“禀王爷,皆是府内安插之人亲口所言,亦有外围眼线佐证。”杨素躬身道。他的面容瘦削,眼神精明锐利,一身官服虽然整洁,却透着一股久经宦海的干练与冷酷。他是杨广一手提拔、倚为心腹的权臣,也是这夺嫡之战中,杨广最重要的盟友。
杨广走到案边,拿起一杯茶。茶盏是寻常的陶土杯,茶水清澈,显然只是普通叶片冲泡。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轻轻嗅了一下,动作中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养成的克制。
“丝竹声……新纳的姬妾……”他重复着杨素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那兄长啊,真是活在梦里。父皇如今最厌何事?母后最恶何人?他竟毫无察觉,或者说,察觉了,却不屑改变。”
杨素应道:“太子殿下性情相对疏阔,不拘小节。他或许以为,父皇看重的乃是储君的德行与才能,而非这些细枝末节。殊不知,圣人晚年,对这些‘细枝末节’的看重,已近乎偏执。”
“偏执?”杨广轻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不,这不是偏执。这是圣人对我等的考验。他要的,是一个能彻底继承他意志,能将节俭治国、躬身垂范进行到底的继承人。他要的,不是表面上的顺从,而是骨子里的认同。而我那兄长,骨子里与父皇是相悖的。”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挺直了腰背,身形瘦削得有些单薄。他常年食素,又刻意控制饮食,以求形体消瘦,显得清心寡欲。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刻,如现在与杨素独处时,那双内敛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精光和疲惫。
“我已按王爷吩咐,将这些消息通过宫中眼线,巧妙地透露给了文献皇后身边的女官。”杨素继续禀报,“娘娘听到后,勃然大怒,立刻派人去东宫询问。娘娘最厌恶男子宠妾灭妻,也最看重朴素节俭。太子此举,正中娘娘下怀。”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母后那里,是最大的助力。父皇虽日益多疑,却极重孝道,也从未真正脱离母后的影响。只要母后深信我的‘孝’与‘俭’,深信兄长的‘不肖’与‘奢’,废立之事,便成了一半。”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灰色的天空。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数十年来,他像一个最优秀的演员,在父母面前扮演着一个滴水不漏的角色:节俭到近乎寒酸,对妻子萧氏表现得情深意重,疏远所有其他姬妾,不涉猎任何可能引发父皇母后不满的爱好。他甚至会特意穿着有补丁的衣服去觐见,让府里的下人穿得比寻常官员的仆役还要简陋。他与杨素等人秘密商议时,语调冷酷,算无遗策;可一旦在父母面前,他的眼神便变得柔和,语声谦卑恭谨,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生怕露出破绽。
这种长期的压抑和伪装,几乎让他分裂。他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渴望如饥似渴,对奢靡享乐有着病态的迷恋。但他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他必须先成为父皇母后眼中最完美的孩子。
而太子杨勇,恰恰在这方面与他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杨勇并非不善良,也并非全无才能。他更像一个未经雕琢的璞玉,有着嫡长子天然的优越感和率性。他宽厚待人,喜欢文墨,也享受作为太子应有的生活品质。他不够虚伪,不善权谋,更做不到像杨广这样,为了一个目标而彻底扭曲自己的本性。
他的“真”,在父皇母后眼里,却成了“错”。
杨广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父皇特意召见他们兄弟。那是仁寿元年,关中闹饥荒,父皇忧心如焚,下诏减膳,日食一荤。太子杨勇虽也表示担忧,但神情间总有几分隔阂,谈及赈济时,也只是照本宣科。可他呢?他痛哭流涕,表示要捐出府中的积蓄,甚至当场发誓要与百姓同甘共苦,日食素菜。父皇母后见他如此“孝顺仁爱”,大为感动。母后更是拉着他的手,夸赞他是“真正懂得体恤民情的好孩子”。
那一日回府,杨广在书房里对着铜镜,看着自己哭肿的眼睛,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镜中的那个人,是他吗?还是一个他亲手塑造出来的幻影?
杨素在一旁看着杨广,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既佩服杨广超强的隐忍和伪装能力,也深知这伪装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冰冷和残忍。他与杨广是盟友,是合作者,他们互相利用,共同走向权力的巅峰。但他很清楚,一旦杨广成功,他自己在这场关系中,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王爷,”杨素打断了杨广的思绪,“构陷之事,需有佐证。高侍中(高颎)忠直,素来支持太子,他可能会是一个阻碍。”
杨广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高颎……”
他想起这位开国元勋。高颎是父皇倚重的股肱之臣,辅佐父皇打下江山,制定法度,平定陈朝。他在朝中威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敢于直谏。太子杨勇与高颎交情不错,高颎也一直认为储君之位应稳固,对废立之事持反对态度。
高颎,是横亘在杨广通往龙座之路上的另一座大山。
“高侍中虽然正直,但他也有弱点。”杨素冷笑道,“他过于自信,也过于信赖圣人。他认为只要出于公心,圣人便会采纳他的意见。殊不知,圣人晚年,最厌恶的便是被忤逆,尤其是在他自认为‘洞察’一切的时候。”
杨素凑近杨广,压低声音道:“王爷可知,高侍中曾因平陈后处理南陈俘虏张丽华一事,与王爷有过嫌隙?”
杨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自然记得。我主张斩杀以绝后患,他却以仁义为由,将其送入掖庭。一个女子而已,他却如此维护,令我当时极为不快。”
“正是。”杨素点头,“娘娘也因此事,对高侍中略有不满。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不善于揣摩上意,不愿逢迎。这些,都将成为他的破绽。”
“你想如何?”杨广问。
“先孤立他。”杨素眼中闪烁着寒光,“高侍中支持太子,本就已触怒圣人。我们只需借圣人对太子日益加剧的不满,将高侍中与其捆绑。再在一些政务或私事上,巧妙地制造一些误会或构陷,让圣人认为高侍中与太子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他顿了顿,继续道:“圣人多疑,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便无法拔除。即便高侍中再忠诚,在猜忌面前,也会变得一文不值。”
杨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粗糙的边缘。他知道杨素说的是事实。父皇晚年性情变化极大,从善于纳谏的明君,渐渐变得刚愎自用,难以听进不同的意见。尤其是当大臣的建议与他心中的判断相悖时,他便会立刻产生怀疑,认为对方别有用心。高颎的正直与固执,在这种环境中,恰恰是致命的弱点。
“此事,交由你办。”杨广最终道,语气冰冷,“但要小心行事,不可留下任何破绽。”
“王爷放心。”杨素躬身应道,“杨素定当竭尽全力,为王爷扫清一切障碍。”
杨广挥了挥手,示意杨素可以离开了。
杨素告退后,杨广独自一人坐在简陋的书房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伪装,就像一件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不能停,不能露出丝毫倦色。
他想起太子杨勇,想起他那不设防的眼神,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天真与困惑。那是一种杨广早已遗失殆尽的特质。杨勇或许不适合做一个完美的帝王,但他至少还是一个相对“真诚”的人。而他自己呢?他已经分辨不清,哪一面是真实的自己,哪一面是伪装的角色。
但他知道,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能登上龙座,所有的压抑和痛苦都将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将是无尽的荣耀与享乐。
杨广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套陈旧的常服。他拿起衣服,手指拂过衣袖上的补丁,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去大兴宫向父皇母后请安了。他必须再次戴上那副完美的孝子面具。
与此同时,太子杨勇的东宫。
东宫的花园确实比晋王府的花园要大,也更为精致。但若与前朝太子府邸相比,却已是简朴许多。杨勇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听着身边的文学侍从谈论诗书。他没有穿华丽的锦袍,只是一件寻常的丝绸袍子,上面没有任何金线或玉饰。
但他身边的文学侍从们,衣着相对而言就显得体面许多,凉亭里摆放的青瓷茶具也颇为雅致。这些,或许就是父皇眼中所谓的“奢侈”。
自从上次父皇突访东宫,并命晋王在朝会时位列自己之前后,杨勇便如坐针毡。他知道父皇对自己不满,但具体的不满之处,以及为何如此不满,他始终想不透彻。他已经尽量按照父皇的要求,约束府中下人,减少不必要的开支,甚至遣散了一部分姬妾。但他知道,他做不到像杨广那样,将“节俭”做到极致,做到令人心生怜悯的地步。
“殿下,您看这幅画如何?”一位文学侍从指着挂在凉亭内的山水画问道。
这幅画墨色淋漓,意境深远,是前朝一位名家的手笔。杨勇看了一眼,点头道:“意境深远,是好画。只是……”
他心中闪过父皇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睛。父皇或许会认为,挂这样的名贵字画,也是一种奢侈吧?
“……只是有些……”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奢华”二字。他不想让身边的侍从们觉得太子对他们也如此苛刻。
一位侍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近来圣人对太子似乎……有些误解。是不是晋王殿下他……”
杨勇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可妄议皇室。父皇或许只是一时有些误会,我再努力便是。”
他不想去想晋王杨广是否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即使他内心深处有所怀疑,他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兄弟会如此卑劣。更何况,父皇母后对晋王如此偏爱,他若去父皇母后面前指责晋王,只会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更加坐实“不肖”的罪名。
他的性情中,缺少了杨广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他更倾向于用真诚去化解误会,用努力去赢回信任。但他没有意识到,在权力斗争的泥沼里,真诚往往是最没用的武器。
他的文学侍从们对太子深感同情。他们知道太子为人宽厚,性情温和,待他们这些身份不高的士人也颇为礼遇。他们不明白圣人为何对太子如此严苛,却对伪装恭顺的晋王青睐有加。他们也隐约察觉到宫中风向的变化,却无能为力。
“殿下,明日是圣人的寿辰,殿下为圣人准备了何物?”另一位侍从问道。
杨勇沉思了一下:“我亲自写了一篇赋,又选了一方上好的砚台。”他知道父皇喜欢简朴,所以特意选择了这些“文雅”而并非“奢华”的礼物。
他想起晋王杨广,或许又会献上自己亲手耕种的蔬菜,或是自己缝补的旧衣之类的东西吧?那才是父皇母后眼中的“孝顺”。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他无法成为杨广那样的人。他的努力,似乎总是南辕北辙。
他起身,在花园中漫步。冬日的花园有些萧瑟,枯枝败叶随风飘零。他走到一处假山前,看着那嶙峋的石块,突然觉得这些假山,这些亭台楼阁,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这越来越狭窄的东宫里。
父皇和母后对自己的期望,像两座巨大的山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拼命地想要攀爬,想要达到他们的高度,却总是在半山腰就摔了下来。而晋王杨广,似乎天生就能如履平地,轻松地登上那两座山峰的顶端。
但他知道,晋王杨广脚下踩着的,并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精心堆砌的泡沫。只是父皇母后,却将这泡沫看成了最坚固的基石。
他站在假山前,望着远方大兴宫的方向。那座宏伟的宫阙,在他眼中,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牢笼,里面关着他至亲的父皇母后,也关着他自己的命运。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在这个权力与亲情交织的漩涡里,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随时可能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他的内心充满了困惑和不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让父皇看清真相,才能重新赢得他们的信任。
而真相,往往隐藏在最完美的伪装之下。
与此同时,大兴宫。
文献皇后独孤伽罗坐在慈宁宫的正殿里,神情严肃。殿内陈设庄重典雅,却并不奢华,符合她与圣人共同倡导的节俭之风。作为与圣人并称“二圣”,共同处理朝政的女人,她有着远超寻常皇后的权势与威仪。
但此刻,她的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太子实在太不像话了!”独孤皇后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怒气,“圣人日夜操劳国事,提倡节俭,以身作则。他身为太子,却在府中饮酒作乐,夜夜笙歌,新纳姬妾!这哪里像一个未来的君主?哪里将圣人的教诲放在眼里?”
她身边的女官低眉顺眼,不敢搭话。这些关于太子“奢华”的消息,正是她们按照晋王或杨素的授意,巧妙地传递给娘娘的。她们知道娘娘对太子素有不满,这些添油加醋的“罪证”,无异于火上浇油。
“娘娘息怒。”女官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子或许只是一时疏忽……”
“疏忽?!”独孤皇后语气更厉,“这岂是疏忽可以带过的?太子殿下已非孩童,他应深知储君的责任!反观晋王!娘娘可曾听闻晋王府有丝竹声传出?可曾听闻晋王纳妾?他常年食素,衣着朴素,对妻室忠贞,对圣人和娘娘恭顺孝敬。这才是储君应有的风范!”
她越说越激动,脑海中浮现出晋王杨广恭谨谦卑的身影。杨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他聪明、能干,又处处迎合她的喜好。她厌恶杨勇的奢侈和不够“孝顺”,却对杨广完美的伪装深信不疑。在她心里,杨广才是那个能继承杨坚事业、守住杨氏江山、更符合她心中道德标准的儿子。
“晋王才是真正懂得圣人心意的人!”独孤皇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太子如此行事,让圣人情何以堪?让天下百姓情何以堪?若是让他继承大统,只怕我杨氏江山,会重蹈前朝覆辙!”
她对杨勇的失望,以及对杨广的偏爱,已经深到了骨子里。这种偏爱,使得她无法冷静地看待两个儿子,也无法识破杨广精心编织的谎言。她将自己对太子生活方式的厌恶,与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混为一谈,而将杨广的虚假表演,视为拯救江山的希望。
她立刻起身,前往杨坚处理政务的大殿。她要将她听到的关于太子的一切,原原本本、甚至添上自己的愤怒与担忧,告诉圣人。
她知道,只要她说动圣人,废立太子之事,便有了最大的可能。
杨坚正在批阅奏章,见独孤皇后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无论他晚年性情如何变化,独孤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始终无可替代。他们共同创业,并称“二圣”,她的意见对他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皇后,何事令你如此动怒?”杨坚问道。
独孤皇后将她听到的关于太子杨勇“奢侈”、“纳妾”、“夜夜笙歌”等消息,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语气中充满了愤慨与失望。
“圣人啊,”她最后道,“太子如此行事,怎配为储君?他全然不顾圣人倡导的节俭,不体恤百姓的疾苦!妾身以为,晋王德行远胜于他!晋王恭谨节俭,一心为国为民,这才是真正的孝顺,真正的贤德!”
杨坚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本就对杨勇不满,今日独孤皇后又带来了如此多的“罪证”,更是加深了他对太子的失望。他想起之前突访东宫时看到的景象,想起杨勇的辩解,此刻都化为了对太子“表里不一”、“虚伪不肖”的判定。
而独孤皇后对晋王杨广的赞誉,则像一把锤子,在他心中敲响了对杨广更加肯定的印记。独孤皇后是他最信任的人,她的判断,在他看来,极具分量。
他没有怀疑这些消息的来源,没有去深究这些指控是否属实。他的多疑只针对他已经开始不信任的人,而对于他愿意相信的,尤其是来自独孤皇后的话语,他往往全盘接受。
他握紧了手中的朱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皇后所言,朕已知晓。”杨坚沉声道,语气中透着一种沉重的决断。
独孤皇后见圣人动容,心中一喜。她知道,她的话,已经成功地动摇了圣人对太子仅存的信任。
从这一刻起,杨勇的储君之位,已是岌岌可危。而晋王杨广,凭借着他的伪装,凭借着母后的偏爱,以及权臣杨素的谋划,正一步步逼近那至高无上的龙座。
这虚实之辨,在权力的天平上,早已失去了其应有的分量。表象战胜了真实,迎合压倒了正直。一个伟大的帝国,其继承人的选择,正被谎言与偏见所左右。
杨坚坐在龙椅上,眼神复杂。他以为自己看穿了太子的“不肖”,找到了更合适的继承人。他不知道,他亲手选择的,是一个比他眼中“不肖”的儿子,要危险千百倍的野心家。他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妻子,他最信任的伴侣,也被蒙蔽,成为推动悲剧发生的关键力量。
他只觉得内心一阵疲惫。废立太子,这是何等重大的决定!但他觉得自己不得不做。为了杨氏江山,为了他呕心沥血打下的基业,他必须选择那个他认为“贤德”的继承人。
他看着窗外,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寒风吹过宫墙,带着冬日的肃杀。
这场名为“虚实之辨”的权力游戏,正以杨勇的惨败和杨广的胜利而告一段落。但其带来的后果,却远未结束。废太子杨勇的命运,忠臣高颎的结局,以及其他无辜者的遭遇,都将在这场权力风暴中被彻底改变。
而这一切悲剧的源头,便是那龙座之上,被虚假表象所蒙蔽的,日益多疑猜忌的帝王心。
帷幕,再次缓缓落下,遮蔽了宫阙内的虚伪与挣扎。
第三章:逆耳忠言
仁寿宫的冬日寒意透过雕花的窗棂渗入殿内,熏炉里的龙涎香也无法驱散那股弥漫在圣人寝殿中的阴沉与多疑。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端坐在圣人榻侧,素淡的宫装衬得她面容更加肃穆。她看着斜倚在软枕上批阅奏章的杨坚,那双曾横扫六合、洞察一切的眼睛,如今布满了浑浊与血丝,映照出他内心深重的不安与疲惫。
“圣人,”独孤皇后语气沉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太子之事,妾身思来想去,越发觉得不能姑息。”
杨坚放下朱笔,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询问。他对独孤皇后依然保持着极大的尊重和依赖,尤其是在她逝世之前。他们并称“二圣”,共同处理朝政多年,她的判断,在他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分量。
“皇后所指,是太子近来的作为?”杨坚问,嗓音带着一丝沙哑。
“正是!”独孤皇后拔高了声调,声音里透着失望,“妾身听闻,太子在东宫,夜夜笙歌,饮酒作乐,新纳了好几房姬妾,其中甚至有姿色特别出众者,竟将正妃冷落一旁!这岂是储君应有的德行?圣人日夜操劳国事,提倡节俭,太子却如此骄奢淫逸,视圣人的教诲于何地?”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锤子,再次敲击在杨坚本已对杨勇不满的心坎上。他回想起前日突访东宫时看到的景象——那略显精致的府邸、那几株名贵的花木、杨勇辩解时眼底藏不住的焦虑。那时他已感到失望,如今皇后带来的这些细节,仿佛坐实了太子“表里不一”的罪名。
“他竟如此不知体恤?”杨坚眉头紧锁,握着朱笔的手微微颤抖。他晚年对节俭的执着,已不仅仅是治国方略,更成为他判断一个人德行的核心标准。太子杨勇的“奢侈”,在他眼中已是“不肖”甚至“不忠”的证据。
“何止不知体恤!”独孤皇后痛心疾首,“圣人可知,晋王如何?晋王常年食素,衣着朴素,府中下人甚至比寻常百姓还要简陋。他对晋王妃情深意重,从不流连姬妾。他对圣人和妾身,更是恭谨孝顺,每次觐见,都忧心圣人的龙体,体恤民间的疾苦。这才是真正的仁孝!这才像一个能继承圣人基业、守住杨氏江山的储君!”
她越说越激动,将晋王杨广精心伪装的形象,绘声绘色地呈现在杨坚面前,并将其与太子杨勇的“不肖”进行强烈对比。这些消息,多是晋王杨广或杨素通过独孤皇后身边的女官,以看似无意的方式巧妙传递进来的。独孤皇后对杨广素有偏爱,对其伪装深信不疑,这些“罪证”正中其下怀,使得她成为杨广夺嫡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推手。
杨坚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郁。他本就偏爱杨广的恭顺节俭,而独孤皇后对杨广的极力赞美,以及对杨勇近乎愤怒的指责,进一步动摇了他对杨勇仅存的信任。皇后是他最信任的人,她的判断,尤其是关于皇子们“孝”与“不孝”、“俭”与“奢”的判断,对他而言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他没有去深究这些消息的来源,没有怀疑其中是否有夸大或构陷的成分。他的猜忌多针对他已经开始怀疑的人,而对于独孤皇后的话,他几乎是全盘接受。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和被背叛感——他呕心沥血培养的太子,竟然如此不合他的心意,如此不肖!
“皇后所言,朕省得了。”杨坚缓缓道,语气中透着一股冷意。这句话宣判了杨勇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进一步下滑,而杨广的地位则进一步巩固。
独孤皇后见圣人动容,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心中稍定,但脸上仍是忧虑的神情,仿佛真心为了国家和杨勇的“不肖”而担忧。她又劝慰了圣人几句,才告退离去。
殿内又只剩下杨坚一人。他重新拿起奏章,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皇后的话语,眼前浮现出杨勇略显无奈的眼神和杨广恭谨谦卑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看透了太子杨勇的虚伪与不肖,而晋王杨广才是真正值得托付之人。
这便是帝王晚年的悲哀——他以为自己凭借经验和“明察”看透了一切,却不知自己已被虚假的表象和情感的偏好所彻底蒙蔽。他正一步步走向亲情破裂和权力失控的深渊。
……
朝会即将开始,官员们按照品级在大兴宫正阳殿外列队。经过前日的谕旨,晋王杨广的位置已赫然排在太子杨勇之前,这一变动像惊雷般炸响在朝臣心中,所有人都意识到,太子之位,危在旦夕。
队列前列,太子杨勇神情复杂,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巨大痛苦与屈辱。父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做出如此安排,这不仅仅是敲打,更是羞辱,是对他太子身份的公开贬低。他感到无助和愤怒,却不敢,也不能流露分毫。
他偷偷看向排在他身前的晋王杨广。杨广一袭青色常服,低眉顺眼,神情恭顺而肃穆,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谦卑。杨勇看着他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本能的厌恶和警惕,那是一种刻意伪装、毫无真情的表演,为何父皇母后却对其深信不疑?
朝臣们个个低眉顺眼,目不斜视,但心底却波涛汹涌,暗自盘算着局势的变化,思考着各自的进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在队伍中靠前的位置,有一位身形挺拔、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开国元勋、尚书左仆射高颎。高颎作为隋朝的股肱之臣,辅佐杨坚打下江山,制定法度,为开皇之治立下汗马功劳。他在朝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为人正直,敢于直谏。
高颎密切关注着前列的两位皇子,以及圣人近来的反常举动。太子杨勇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有些性情疏阔,不拘小节,但在他看来,并非不肖。而晋王杨广……高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素来不太喜欢杨广。多年前平陈之时,他对杨广力主斩杀俘虏张丽华一事印象深刻,觉得杨广行事过于狠辣,缺乏仁厚之气。后来杨广的种种“恭顺节俭”的表现,在他看来总带着一丝刻意与不自然。
他深知圣人近来日益多疑,对太子心生不满,而对晋王青睐有加。今日朝会,晋王位列太子之前,更是前所未有的信号。这预示着储君之位即将动摇,而太子一旦被废,国家必将动荡,甚至可能引起宗室和朝堂的巨大波澜。
高颎心中忧虑如焚。他为杨坚的晚年变化感到痛心,也为太子杨勇的处境感到担忧。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废嫡立庶,尤其是改立杨广这样城府极深、手段不明之人,对国家而言并非幸事。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作为开国元勋,作为大隋的宰相,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圣人做出可能危及社稷的决定,而袖手旁观。
朝会开始,杨坚端坐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大臣们鱼贯而入,按照新的班列站定。晋王杨广恭顺地站在最前列,太子杨勇则脸色苍白地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奏章陈奏完毕,政务讨论也已过半。气氛依然凝重,没有人敢在这个敏感时刻提及储君之事。
然而,高颎最终还是决定开口。他不能沉默。他深知自己此举可能触怒圣人,但国家大事面前,个人安危已不足惜。
“圣人,”高颎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不失恭谨,“臣有本奏。”
杨坚的目光落在高颎身上。他对这位老臣依然保持着一份敬意,毕竟高颎功劳赫赫。但这份敬意中,已掺杂了日益增长的猜忌。他知道高颎素来支持太子,今日他站出来,定然与储君之事有关。
“高仆射有何本奏?”杨坚语气平缓,但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
高颎没有直接提及太子或晋王的名字,而是从国家治理、社稷长远稳定的高度切入。
“圣人,自古治国之道,首在明君贤臣,次在嫡庶有序,宗室和睦。”高颎字斟句酌,“陛下以英明神武之姿,结束乱世,建立大隋,开创开皇盛世,此乃万世不易之功业。然,储君乃社稷根本,关系国祚长远。古训有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爱’,虽非金科玉律,但亦是前人鉴戒,为防宗室相争,社稷动荡。”
他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太子殿下虽偶有……小失,但为人宽厚,深得士心。且储君之位已定多年,朝野内外,民心所向,若轻易更易,恐生波澜。恳请圣人……三思,明辨虚实,顾念宗庙社稷之重。”
高颎的这番话,可谓冒犯至极。他没有直接反对立杨广,也没有直接为杨勇辩解,而是援引古训,从“嫡庶有序”、“社稷稳定”、“民心所向”等大义着眼,试图提醒杨坚废嫡立庶的潜在风险,并暗示太子杨勇并非“不贤”到需要废黜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隐晦地提到了“明辨虚实”——这恰恰是直指杨广伪装的关键。
这番逆耳忠言,如同一盆冷水泼在杨坚的头上。他原本就因皇后的话和自身的偏见而认定了杨勇的“不肖”和杨广的“贤德”,高颎此刻却站出来,质疑他的判断,强调嫡庶的规矩,甚至影射他可能被虚假蒙蔽!
杨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冰冷而凌厉。在他看来,高颎的话不再是忠言,而是赤裸裸的反对,是对他作为君主决断权的挑战,甚至是党同伐异、维护太子势力的表现!
“高仆射!”杨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身为宰相,不思辅佐君主,却在此大谈嫡庶古训,暗示朕判断失误?!太子如何,朕自有定夺,岂容他人置喙!你与太子私交甚密,莫非以为朕看不出来,你这是在为太子张目,党同伐异吗?!”
杨坚直接将高颎的忠言上升到“党同伐异”的高度,这是对他政治生命的致命指控。他的猜忌和偏执在此刻完全占据了上风,将高颎出于公心的建议彻底扭曲为政治站队和私心作祟。
高颎心中剧痛,他知道圣人误会了,而且误会得极深。他试图解释:“圣人,臣句句肺腑,乃为社稷……”
“不必再言!”杨坚厉声打断他,龙座之上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威压,“朕以为你老成谋国,却不料你也是如此!退下!”
高颎身躯一颤,只得深深一躬,退回队列。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感到彻骨的悲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仅仅是个人仕途,更可悲的是,他的忠言未能唤醒圣人,反而加剧了他的偏执。
朝堂之上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圣人的雷霆之怒和高颎的失势震慑住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高颎说话,也没有人敢为太子杨勇辩护。
晋王杨广站在前列,低垂的眼睑下,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依然保持着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胜利的快感。高颎,这个曾经阻碍他的人,终于触怒了父皇!父皇的猜忌,比他想象的更加锋利。
他知道,高颎的失势,不仅仅是为他扫清了一个障碍,更是向满朝文武昭示——在圣人面前,任何对他的质疑和对太子的维护,都将被视为忤逆和党同伐异!
他感到一种对局势的掌控感越来越强。父皇的多疑、母后的偏爱、权臣的协助、兄长的“不肖”和忠臣的固执,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杨勇站在杨广身后,亲眼目睹了高颎的遭遇,只觉得浑身冰凉。高仆射……连高仆射这样德高望重、忠心耿耿的元勋,也因为替自己说了几句话,就被父皇如此斥责和猜忌!父皇对自己的厌恶,对晋王的偏爱,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在这个宫廷里,似乎再也没有人能理解他,再也没有人敢为他说话。父皇的猜忌像一道厚重的墙,将他与父皇、与真相彻底隔离开来。晋王杨广那虚假的笑容,在他眼中显得无比刺眼,仿佛是对他失败和痛苦的无声嘲讽。
他想起了父皇母后对晋王赞不绝口的模样,想起了晋王刻意展示的“节俭”,想起了自己那些不被理解的辩解。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在泥沼中的人,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
朝会草草结束,大臣们匆匆离去。杨坚阴沉着脸,没有召见任何皇子或大臣,径直回了仁寿宫。
高颎回到自己的府邸,心中充满了沉重的悲哀。他知道,圣人已经完全被蒙蔽了。他为大隋的未来感到忧虑。废太子,立晋王,这必将带来更大的动荡。而他自己,也即将面临更加危险的境地。
他想起自己为国家戎马半生,辅佐圣人开创盛世,到头来,却落得个被君主猜忌、忠言被斥的下场。他望着庭院中经历风霜的老树,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棵树何其相似,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却面临被连根拔起的危险。
他感到疲惫,却无法休息。他知道,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一场围绕龙座的巨大风暴,正蓄势待发。而他,以及所有与太子杨勇有关联的、或敢于直言的大臣,都将首当其冲。
这逆耳的忠言,不仅未能挽救太子,反而将他自己推向了深渊。在杨坚日益偏执的多疑面前,正直与忠诚,竟是如此的脆弱无力。
与此同时,晋王府。
杨素来到杨广的书房,脸上带着一丝恭喜的神情。
“王爷,”杨素低声道,“高侍中在朝会上的举动,正如王爷所料。圣人已对其深感不满,假以时日……”
杨广端坐案前,脸上依然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但眼中却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冷光。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茶水依然清淡,但他的心情却远非如此。
“高颎,终究是老了。”杨广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以为凭他那点功劳和清名,便能撼动父皇的决断?太天真了。父皇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他的判断说三道四,尤其是对我的质疑。”
杨素应道:“王爷圣明。圣人晚年,最看重的乃是绝对的顺从和迎合。高侍中执着于所谓公心,殊不知,圣人已将公私混淆,将顺从视为最大的忠诚。”
“接下来,”杨广放下茶盏,语气冰冷而干脆,“便是彻底孤立太子,剪除他的羽翼。高颎只是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皇宫的方向。那座宏伟的宫阙,在他眼中,已不仅仅是父皇居住的地方,更是他即将征服的目标。
“要让父皇看到,太子不仅不肖,且结党营私,心怀叵测。”杨广眼神阴鸷,“要让他彻底对我失去信心,对我……”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极致虚伪的微笑,“彻底依赖。”
杨素躬身应诺,眼中闪烁着与杨广相似的冷光。他们是盟友,是合作者,共同编织着这张巨大的阴谋之网。他们知道,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包括亲情、忠诚、甚至人性本身。
这场名为“逆耳忠言”的交锋,只是龙座之争中的一个缩影。它预示着正直力量的衰败,阴谋势力的得势,以及一位伟大君主在猜忌中走向孤独与错误的悲剧宿命。
寒风吹过,带来了宫墙深处更加凛冽的气息。
帷幕,再次缓缓拉开,更深的阴影笼罩了隋朝的宫廷。
第四章:风起废立
仁寿宫,杨坚晚年常居之地,其名取“仁爱长寿”之意,寄托着帝王对自身与王朝的美好期许。然而,随着开皇之治的辉煌渐远,圣人年事渐高,这座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离宫,却仿佛染上了主人日益加剧的猜疑与阴郁。冬日的寒风吹拂着宫殿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预示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晋王府的简朴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室内弥漫的冷峻气息。晋王杨广端坐案后,一身素色袍服,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他对面,坐着心腹杨素,这位才干卓越、权谋深沉的臣子,此刻正低头汇报着他们针对太子杨勇的构陷计划。
“……东宫近来确有几件不合规矩之事。”杨素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上次圣人突访东宫后,太子虽有所收敛,遣散了部分姬妾,但其性情难改。前日,太子与几位旧日东宫属官私下会面,席间谈论朝政,言语间对圣人的某些决策略有微词,虽非大逆不道,却颇为不恭。”
杨广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兄长了,杨勇性情宽厚,却不通权谋,更学不来滴水不漏的伪装。他或许有自己的才能和看法,但在父皇晚年近乎偏执的严苛与多疑面前,任何一点不慎,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微词?”杨广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在父皇眼里,任何一点不敬,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尤其是在他日益看重‘恭顺’的当下。还有呢?”
“还有,”杨素继续道,“太子对文献皇后素有畏惧,娘娘对太子某些行为亦深为不满。我们已将太子上次与属官议论朝政之事,以及他私下对圣人节俭之风的几句戏谑之言,通过娘娘身边最亲信的女官,‘无意’中透露给了娘娘。娘娘听到后,极为震怒,认为太子狂悖不孝,对圣人毫无尊敬之心,对娘娘也心存怨怼。”
杨广眼中精光一闪。这正是他与杨素谋划的关键一步。独孤皇后对杨勇的不满由来已久,而她对杨坚的影响力,在杨坚晚年依然巨大。杨广深知,要动摇太子之位,除了让杨坚对太子彻底失望,更重要的是获得母后的全力支持。而母后最看重的,便是“孝顺”与“德行”,她对杨勇生活方式的厌恶,以及对他“恭顺节俭”伪装的深信不疑,使得她成为他们最有效的助推者。
“母后那里,定会替我们推动此事。”杨广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种掌控局势的自信。他知道母后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会坚定不移,甚至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去影响父皇。
“此外,”杨素压低了声音,“我们还准备了一些‘佐证’,以备不时之需。例如,太子府中藏匿了一批来自南陈的奇珍异宝,远超太子规制,这些可以通过御史台的渠道,以‘例行盘查’的名义‘偶然’发现。再例如,可以安排一些证人,适时提供太子与某位旧臣过从甚密、私下议论废立之事的消息……”
“不。”杨广突然打断杨素,“不必做得太露骨。父皇虽然多疑,但其毕竟英明一世,过度的构陷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太子真正的弱点,不在于这些虚假的‘谋反’,而在于他骨子里与父皇的‘不合’,在于他无法达到父皇近乎病态的‘节俭’和‘恭顺’标准。我们要利用的,是父皇内心深处对太子早已存在的失望和不满,而不是凭空捏造。将他真实的、但被父皇视为‘罪过’的细节放大,辅以旁人看似‘无意’的煽动和暗示,这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杨素闻言,眼中流露出佩服的神色。晋王果然高明。硬性的构陷容易被识破,但利用圣人自身的偏见和怀疑,将太子真实存在的小缺点无限放大,使其在圣人心中形成巨大的“不肖”形象,这才是最毒辣的手段。
“王爷圣明。”杨素躬身道,“杨素明白了。我们将继续通过娘娘身边的渠道,以及御史台、甚至太子身边安插的眼线,不断地向圣人传递太子‘不恭’、‘奢靡’、‘不知体恤’、‘结交旧臣’等方面的消息。同时,我们继续维持王爷恭顺节俭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让圣人自然而然地将太子视为‘不肖’,将王爷视为‘贤德’。”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他们计划的核心——不对抗圣人,不对抗既有的规则,而是利用圣人的心理变化,利用既有的规则(圣人对孝顺、节俭的要求),将太子排除出去。这比任何直接的阴谋都来得巧妙,也更难防御。
“高仆射那里,他前日在朝会上为太子发声,已触怒父皇。”杨广语气冰冷,“继续观察,一旦有机会,便借机将其彻底清除。他不倒,始终是个阻碍。”
杨素会意。高颎的正直和威望,以及他与太子之间的关联,使得他成为他们必须拔除的眼中钉。借着圣人对高颎“党同伐异”的猜忌,他们可以轻易地完成这一步。
晋王府的窗外,天空阴沉,仿佛要落下雪来。但书房内,杨广和杨素的交谈却充满了即将得逞的冷酷与兴奋。一场针对太子之位的风暴,正以最隐秘、最毒辣的方式,在大隋的宫廷中积聚力量。
……
仁寿宫,圣人杨坚的寝殿。
杨坚斜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奏章,目光却放空,显然心神不宁。独孤皇后坐在榻边,仍在继续之前的话题。
“圣人,”她的声音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太子今日在东宫,竟然对娘娘派去的内侍语带抱怨,甚至说娘娘对他过于严苛,不如晋王随意自在!这还是太子应有的恭谨吗?娘娘自问,对诸皇子一视同仁,苦口婆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圣人,为杨氏的江山吗?太子如此不知体恤,如此忤逆……”
独孤皇后声音颤抖,脸上带着被儿子“伤害”的痛苦与失望。她的表演如此真切,源自她内心对杨勇真实的失望与对杨广偏爱所带来的情感滤镜。她相信自己听到的,相信杨勇就是“不肖”,相信杨广就是“贤德”。
杨坚看着妻子痛苦的神情,心中一阵不忍。他对独孤皇后的感情极深,她为他付出了一切,共同经历了创业的艰辛。她的痛苦,让他感同身受。而她的指责,也再次印证了他心中对杨勇日益加剧的不满。
“他怎敢如此?”杨坚的脸色变得铁青,握着奏章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太子竟然敢抱怨皇后严苛?敢说不如晋王随意?这在他看来,简直是狂悖至极!他倡导节俭,要求恭顺,皇后也是秉持他的意志。太子竟然对这些感到不满,甚至流露出对晋王“随意自在”的羡慕?这是赤裸裸的对他的反抗,是对他意志的否定!
“圣人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平日里对圣人和娘娘的教诲,听是听了,但转过身,依然故我。”独孤皇后语气悲戚,“府中依然不时有歌舞之声传出,他对娘娘派去劝诫的女官也颇为怠慢。他还结交了一些旧日属官,那些人素来对圣人的某些政策有所不满,太子与他们聚会,谈论朝政,言语间对圣人多有指摘……”
这些消息,半真半假,掺杂了杨广、杨素通过各种渠道放出的烟雾弹,以及独孤皇后自身对杨勇行为的放大解读。杨勇确实与属官谈论过朝政,确实对父皇某些近乎严苛的举措感到困惑和不解。这些真实的细节,被杨广、杨素巧妙地捕捉并扭曲,再通过独孤皇后这个最有力的传声筒,送入杨坚耳中。
杨坚听着独孤皇后的讲述,仿佛看到了太子在背后对他嗤之以鼻,与那些心怀不满的大臣一同讥讽他。他感到了强烈的背叛和愤怒。他自认为英明神武,为国家呕心沥血,太子非但不感恩戴德,不继承他的意志,反而结交反对派,质疑他的决策!
这对他而言,是比任何公开的谋反都更难以忍受的伤害。谋反尚可以理解为对权力的渴望,但这种来自最亲近儿子的“不恭”和“不屑”,则直接击穿了他作为父亲和君主的尊严。
“够了!”杨坚猛地坐起身,脸色铁青得可怕,“他实在太让朕失望了!太让朕寒心了!”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痛苦。他倾注心血培养的太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如晋王恭顺,不如晋王节俭,不如晋王体恤父母,不如晋王一心为国……他甚至结交反对他决策的人!
他心中原本对杨勇仅存的父子情分,此刻被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所彻底淹没。杨勇的形象在他心中,已彻底从“偶有小失”的太子,变成了“狂悖不肖”、“居心叵测”的威胁。
独孤皇后见状,知道时机已到。她眼中含泪,语气却更加坚定:“圣人,储君关系国祚长远。太子德行如此,如何能继承圣人的基业?娘娘以为,晋王德才兼备,恭谨仁孝,实为更合适的人选。恳请圣人,为了杨氏江山,为了天下百姓,慎重考虑太子之位……”
她没有直接说“废太子”,而是用“慎重考虑太子之位”来暗示。但杨坚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慎重考虑太子之位……这不就是要废黜太子吗?
杨坚感到内心一阵剧烈的震荡。废嫡立庶,这并非小事!它将引发巨大的政治波澜,甚至可能动摇他辛辛苦苦建立的统治根基。他犹豫了,并非因为对杨勇还有多少父爱,而是因为对此事可能带来的后果感到忌惮。
然而,独孤皇后的话,以及她眼中的泪水,她那真切的痛苦神情,以及杨广那完美的恭顺形象,都在不断地催促他做出决断。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角,别无选择。
太子“不肖”,且可能“结交反对派”。晋王“贤德”,且深得皇后喜爱。为了江山长远,为了避免一个“不肖”的继承人毁掉他的功业……他必须做出选择。
他想起了高颎在朝会上那些反对的话,那些听起来像是在为太子辩护的话。他更加坚信,高颎就是太子一党!太子不仅自己不肖,还拉拢大臣,意图对付他!这更加重了他对杨勇的疑心和对晋王的信任——晋王身边都是忠于他的臣子,不会有高颎那样敢于忤逆他的人。
他感到自己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动着。这种力量,来自他对江山社稷的责任感,来自他对杨勇的失望与愤怒,来自他对杨广的偏爱与信任,更来自独孤皇后那充满情感的劝说。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没有了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皇后,”杨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你所言极是。为了大隋的江山,朕不能再犹豫了。”
他没有明确说出“废太子”三个字,但他话中的意思,已是再清楚不过。独孤皇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喜色,随即跪倒在地:“圣人英明!圣人此举,乃是杨氏之幸,大隋之福!”
她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认为杨广是更合适的继承人,认为自己帮助圣人做出了最艰难但最正确的决定。她没有意识到,她与杨广、杨素联手,正亲手将杨坚推向个人命运的悲剧深渊,将大隋王朝引向另一场更大的浩劫。
杨坚没有理会皇后的赞誉,他的目光穿过殿门,望向遥远的天空。他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明智、最艰难的决定。他剔除了那个他认为“不肖”的继承人,选择了那个他认为“贤德”的继承人。他以为自己在巩固江山,实则,他亲手,正在龙座之下,埋下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风,似乎更大了,吹过仁寿宫的重重殿宇,发出呜咽的悲鸣。这场名为“风起废立”的巨大风暴,已不再只是酝酿,而是即将席卷整个宫廷,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杨坚坐在那里,身躯仿佛缩小了些许。他感到一丝疲惫,一丝解脱,以及更深的孤独。他以为自己凭借“明察”看透了一切,将虚假的“孝”与“俭”视为真理,将真实的困惑与不足视为“不肖”。他不知道,正是这份晚年的偏执与猜忌,让他亲手撕裂了亲情,疏远了忠臣,引来了奸佞,最终将自己推向众叛亲离的结局。
废立太子,并非权力的终结,而是更大悲剧的开端。
帷幕,缓缓落下,遮住了仁寿宫内帝王那复杂而沉重的身影。
第五章:太子遭黜
仁寿二年冬,大兴城笼罩在阴霾之下。自圣人杨坚做出“慎重考虑太子之位”的决断后,宫廷内外便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朝臣们噤若寒蝉,往日熙攘的宫道也显得萧索。每个人都嗅到了风暴的气息,知道一场决定帝国未来走向、也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巨变,已然不可避免。
仁寿宫的政事堂内,圣人杨坚端坐案后。殿内没有掌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落在他的脸上,更显其面容的憔悴与阴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一卷明黄绢帛,那是他亲自拟定的诏书草稿。
这份诏书,字字重若千钧,是他作为帝王,亲手对嫡长子,也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做出的最严酷的判决。经过连日的思虑、文献皇后的哭诉、晋王的“恭顺”以及高颎等老臣的“忤逆”,杨坚内心对太子的失望与愤怒已经累积到了顶点。在他看来,太子杨勇的“不肖”,已经威胁到了他呕心沥血建立的大隋基业。
他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是明智的。他认为自己看透了太子的虚伪与不恭,看透了朝臣的党同伐异。他相信,只有晋王杨广,那个恭谨节俭、孝顺仁爱的儿子,那个得到皇后全力支持的儿子,才是能继承他的意志,守住江山的合适人选。
然而,他内心深处,是否真的一丝犹豫都没有?是否完全摆脱了父子之情?
或许有。那是一丝极微弱的、被他强大的帝王意志和根深蒂固的猜疑所压制的、近乎本能的痛楚。废嫡立庶,这是对宗法伦理的巨大挑战,也是对他自身决策稳定性的否定。但这份痛楚,很快就被他认定太子“不肖”所带来的失望与愤怒所取代。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个人的情感必须让位于帝王的责任。
他拿起朱笔,在那明黄绢帛上写下了最后几个字,笔锋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力度。写完,他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颓然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这份诏书,是杨坚晚年最致命的错误之一。它并非基于对两个儿子真实才能和品德的客观评估,而是基于被扭曲的“孝”与“俭”的标准,基于对虚假表象的盲信,基于对真诚表达的误读,最终,是基于猜忌与偏执。他以为自己凭借帝王之“明”,纠正了一个错误,实则,他亲手将帝国推向了深渊。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的疲惫被一种冷酷的坚毅取代。
“来人。”他唤了一声。
内侍总管赵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奴婢在。”
“将此诏书,宣于正阳殿。”杨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太子、晋王及六部尚书以上官员,皆在殿外听宣。”
赵成接过那卷带着圣人余温的诏书,只觉得它沉重异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份诏书一出,大隋的天,就要变了。他颤抖着领命而去,心中既有对权力更迭的敬畏,也有对太子杨勇即将面临命运的同情。
……
正阳殿外,冬日的寒风凛冽。百官肃立,队列森严。太子杨勇站在最前列,脸色苍白,双拳紧握,身躯微微颤抖。他昨夜几乎未曾合眼,心中充满了不安与绝望。父皇和母后近来的态度,以及晋王在朝会位列他之前的事情,都像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割裂着他对未来的期望。他知道,那份决定他命运的诏书,即将到来。
站在他身前的晋王杨广,一袭青色常服,身形挺拔,背脊笔直。他低垂着头,神情恭顺谦卑,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有那双被眼睑遮掩的眼睛深处,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期待。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知道,他的伪装,他的隐忍,他与杨素的谋划,都将在今日得到回报。
杨素混在朝臣队列中,面色平静,但眼中却藏着一丝得意与冷峻。他知道,这是他们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太子被废,新太子得立,他杨素的权势,也将随之达到顶峰。
队列靠后的地方,尚书左仆射高颎身形孤高,面容凝重。他看着前列两位皇子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悲凉。他为大隋的未来忧虑,为圣人的糊涂痛心,更为太子杨勇感到不值。他知道自己前日那番逆耳忠言已然无效,甚至将自己置于险境。但他不后悔。只是此刻,面对即将到来的谕旨,他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作为一个悲哀的旁观者。
气氛凝固到了极点。风声、树叶的沙沙声、甚至官员们压抑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殿门吱呀一声打开。赵成手持拂尘,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几名内侍,手中捧着锦盒,神情肃穆。
赵成来到百官之前,站定,展开手中的明黄绢帛。阳光照在那绢帛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成手中的诏书上。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赵成的尖细嗓音,带着一种宣判命运的残酷,响彻在正阳殿前的广场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杨勇的心猛地一沉,身体像被抽去了骨头,几乎站立不住。他知道,来了。
诏书开篇,大赞圣人开皇之治的功绩,笔锋一转,开始细数太子杨勇的“不肖之罪”。
“……太子勇,身为储君,不思体恤,奢靡过度,广纳姬妾,慢待正室,违背朕与皇后数十年勤俭之训……”
每一句罪名,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杨勇的心上。他听着这些指控,感到巨大的震惊、屈辱和不解。奢侈?广纳姬妾?他承认自己不像晋王那样近乎病态的节俭,但他也并未僭越规制,并未像诏书中所言那般不堪!慢待正室?他与太子妃关系确实不睦,但他与云昭仪的感情难道就成了罪过吗?
“……更兼轻慢父母,不知恭顺,结交不法之徒,议论朝政,言语不敬……”
杨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愤怒。轻慢父母?言语不敬?议论朝政?这都是谁在构陷他?!他知道自己曾与属官私下谈论过朝政,也对父皇母后某些做法感到困惑,但他从未有过不敬之念!结交不法之徒更是无稽之谈!这些罪名,无一不是将他正常的行为,甚至是被人构陷的细节,无限放大、恶意解读后的结果!
他想冲上前,想大声辩白,想质问父皇为何如此轻易听信谗言!但他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声音也仿佛堵在了喉咙里。在帝王威严和诏书宣读的肃穆面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
“……太子勇,德行有亏,难继大统。兹废为庶人,居于东宫,非奉诏不得出……”
“轰!”
杨勇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废为庶人……居于东宫……
从高高在上的帝国储君,到一文不名的庶人,到被囚禁在自己曾经的府邸……这个巨大的落差,像天塌了一样,瞬间将他压得粉碎。
他耳边嗡嗡作响,赵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隐约听到一些“晋王杨广”、“德才兼备”、“恭谨孝顺”之类的字眼。
“……晋王杨广,恭谨仁孝,德才兼备,素得朕与皇后之心。着立为皇太子,总领百官,以辅国事……”
改立晋王……杨勇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晋王杨广的阴谋!他那些刻意的“节俭”和“恭顺”,他与杨素的勾结,他对自己的构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冲上心头。他被自己的亲兄弟,用最卑劣的手段,从太子之位上拉了下来!而他最亲的父皇母后,却被那虚假的表象所蒙蔽,亲手剥夺了他的一切!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他试图以真诚面对父母,试图以努力迎合他们的期望,他没有杨广那样的心机和手腕。在他们眼中,他的“真”成了“不肖”,他的“不拘”成了“奢靡”,他的困惑成了“不敬”。而杨广的“虚”成了“贤德”,他的冷酷成了“恭顺”,他的野心成了“孝顺”。
这公平吗?这合理吗?
不公平!不合理!但他知道,在权力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合理,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杨勇的身体摇摇欲坠,若非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住,只怕已经摔倒在地。他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眼中充满了痛苦、愤怒、不解,以及,深深的绝望。
百官哗然。虽然许多人早有预感,但诏书正式宣读的那一刻,带来的震撼依然巨大。整个广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
震惊、愕然、同情、幸灾乐祸、以及更多的是——迅速调整站队的盘算。
晋王杨广在听到诏书内容后,脸上瞬间流露出“震惊”和“惶恐”的神情。他立刻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声音带着颤抖的“谦让”:“儿臣何德何能,敢当此重任!恳请父皇三思!太子兄长德行深厚,儿臣不及万一……”
他的声音充满了“真诚”和“惶卑”,表演得淋漓尽致。但没有人看到,他埋在地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度冷酷而兴奋的笑容。成功了!他成功了!
杨素站在队列中,看着杨广的表现,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这位未来的帝王,真是天生的伪装者。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却已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新太子的权势,进一步剪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高颎立在那里,身躯似乎更加佝偻了。他看着跪地“谦让”的杨广,看着被侍卫扶住、摇摇欲坠的杨勇,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痛。圣人啊圣人,您这是做了什么啊!您被蒙蔽了,您废黜了真正的继承人,而将一个披着羊皮的狼,放到了储君之位!
他想再次站出来,想大声疾呼,想质问那诏书中的罪名!但理智告诉他,现在开口,无异于送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他已经成了圣人眼中的“党同伐异”之人,他的任何辩解都只会被视为心虚。他只能沉默,沉默地目睹着这场悲剧的发生。
几位与太子素有交情的老臣,眼中流露出哀伤与无奈。但在这肃杀的气氛下,无人敢发一言。他们知道,替太子说话的下场,看看高颎便知。
赵成宣读完诏书,收起绢帛,声音再次响起:“圣人有旨,太子杨勇,立刻移居东宫后殿,非奉诏不得出!东宫一应属官,另行处置!”
话音刚落,早已在周围等候的禁军便上前,将脸色惨白的杨勇围住。他们动作小心,但眼神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制。
杨勇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被侍卫扶着,一步步向东宫方向走去。他回头望了一眼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跪在那里“谦让”的杨广,又望了一眼朝臣们复杂的目光。他感到全世界都在离他远去,他被他的父皇,被他的兄弟,被这个他曾以为属于他的世界,彻底抛弃了。
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那是痛苦的泪,屈辱的泪,绝望的泪。
晋王杨广依然跪在那里,直到赵成轻声提醒:“殿下,圣人诏书已宣,请殿下起身,前往大殿朝见圣人。”
杨广这才“缓缓”起身,脸上犹带着一丝“惶恐”与“不安”,步履沉重地走向正阳殿。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杨勇曾经的尊严之上。
他走过高颎身边,目光在高颎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光芒,仿佛在说:你的阻碍,毫无意义。
高颎感受到那冰冷的目光,心中一颤。他知道,这个新太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杨广走进正阳殿,恭谨地跪倒在龙座之下。他抬眼看向龙椅上的父皇,杨坚面容疲惫,眼神复杂。
“父皇,儿臣……儿臣实不敢当此重任……”杨广再次“谦辞”。
“好了,不必再言。”杨坚摆了摆手,声音带着疲倦,“朕既然做了决断,便不会再更改。从今日起,你便是太子,代朕监国,辅佐朝政。”
“儿臣领旨……”杨广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
殿外,太子杨勇的队伍缓缓走向东宫深处。他曾经的府邸,此刻已成为他的囚牢。东宫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曾经煊赫的太子府,就这样在眨眼间,化为一片破败冷清之地。
禁军守住了东宫的各个角落,曾经侍奉太子的属官们被遣散或控制,与太子相关的痕迹被迅速清除。权力更迭的冷酷与高效,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太子被幽禁的同时,与太子杨勇关系密切、或曾为他说话的大臣们,也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高颎知道,他虽然没有立刻被罢官,但他在圣人心中的信任已荡然无存,他随时可能遭到进一步的打压和清除。其他一些正直的官员也预感到,朝廷的氛围将会彻底改变,属于正直者的空间将越来越小。
一场名为“太子遭黜”的政治地震,就这样在大隋的宫廷里发生了。它标志着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权力格局正在形成。杨勇的悲剧性命运,是杨坚晚年错误决策的直接后果;高颎的失势,是正直忠言在偏执君主面前的无奈;而杨广的得势,则是虚伪与权谋战胜真诚的冷酷现实。
这便是龙座之上的裂痕,随着太子的废黜,这裂痕变得更加巨大、更加触目惊心。它不仅撕裂了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也撕裂了君臣之间的信任,撕裂了帝国的稳定基石。
杨坚以为自己是为了江山长远而做出的“明智”选择,他不知道,他亲手将一个比他眼中“不肖”的儿子更为危险的人物,推向了权力之巅。他更不知道,这个决断,将开启大隋王朝更加血腥、更加悲惨的一页。
冬日的斜阳,洒在正阳殿前冰冷的地面上,拉长了百官们惊惶不安的身影。杨广跪在殿内,沐浴着父皇赋予的权力的光芒。而杨勇,则被囚禁在东宫的深处,在绝望与痛苦中,独自承受着失去一切的悲凉。
悲歌,仍在继续。
帷幕,在权力更迭的血腥气息中,缓缓落下。
第六章:忠臣离心
正阳殿前的那纸明黄诏书,如同一柄巨锤,不仅砸碎了太子杨勇的储君之梦,更在大隋的朝堂之上,敲响了忠直之士命运逆转的丧钟。废太子为庶人,幽禁东宫;改立晋王为太子,总领国事。这场蓄谋已久的权力更迭,在圣人杨坚的一念之间,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尘埃落定。
然而,风暴并未因此平息,它只是转向了更隐秘、更深沉的角落。杨广登上储君之位后,他与杨素为首的党羽,并未就此满足。他们深知,圣人杨坚虽然做出了废立的决定,但其猜忌之心并非针对某一个儿子,而是针对一切可能威胁其权威、忤逆其意志的人。而那些曾支持太子杨勇、或仅仅是因其正直风骨而与新太子理念不合的大臣们,此刻已成了他们眼中必须清除的潜在威胁。
尤其是尚书左仆射高颎。
大兴城南郊,高颎的府邸在冬日的寒风中更显肃穆。树木凋零,只剩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凄凉的声响。自那日朝会上被圣人怒斥,又亲眼目睹太子遭黜、新太子得立后,高颎便知自己身陷险境。他未被立刻罢官,或许是因为圣人念及旧情,或许是新太子初立,不宜立刻动作太大,引起朝野震荡。但这只是暂时的喘息,他知道,真正的清算,迟早会来。
书房内,高颎正独自枯坐。案上堆满了奏章公文,皆是平日里需要他处理的繁杂政务。但他此刻心乱如麻,无心批阅。他想起太子杨勇那惨白的脸色,想起他被禁军押走的孤独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太子或许并非完美储君,但他性情中的宽厚,至少给了他一丝期许——期许未来的君主能仁厚待民,能听得进不同的声音。如今,这个期许破灭了。
他又想起跪地“谦让”的新太子杨广,想起他眼中那闪烁而过的、冰冷得令人心悸的光芒。那不是一个真正受宠若惊、惶恐不安的储君应有的眼神,那是一个猎手在捕获猎物后,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冷酷。高颎可以肯定,太子杨勇遭黜,绝非偶然,那是新太子与权臣杨素精心谋划、步步为营的结果。
他回想起自己辅佐圣人杨坚戎马半生,共创大隋基业的峥嵘岁月。从北周的布衣,到开国的元勋,再到执掌朝政的宰相。他曾以为自己与圣人是肝胆相照的君臣,他为圣人的英明而折服,为圣人的勤勉而感动。他曾相信,圣人会永远是那个能纳谏、重贤、以国家社稷为重的君主。
然而,圣人变了。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是从文献皇后日益偏爱晋王开始,或许是从圣人对节俭的执着近乎偏执开始,或许是从圣人日益沉溺于自身的“明察”与“洞察”开始……那些曾经被圣人视为优点的直谏,如今变成了“党同伐异”;那些圣人曾经倚重的功臣,如今因为一点点“不合心意”,便遭到猜忌甚至更重的处置。
他想起一同平陈的史万岁,想起因为军功过高而遭圣人忌惮的贺若弼,他们都是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到头来,却未能善终。如今,轮到他了吗?
高颎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这个王朝。一个连忠臣都无法容忍、连真话都无法听进的朝廷,如何能长治久安?圣人亲手摧毁了他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他废黜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开始清理那些敢于说真话的元勋。这无疑是在自毁长城。
他拿起桌案上的朱笔,却又无力地放下。平日里,他总想着如何为国家谋划,如何弥补圣人某些决策的疏漏。但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被一种强大的无力感所笼罩。他的谏言无效,他的清名成了罪过,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正迅速消退。
“家主,”一位老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见证了他从贫寒到显赫的整个过程。
“何事?”高颎问,声音有些疲惫。
“宫里来人了。”老仆低声道,“御史台的人,说奉旨前来,要查问一些事。”
高颎心中一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御史台,是圣人杨坚加强集权、监察百官的重要工具,但在他晚年,这里也成了排除异己的利刃。御史台的官员,多是对圣人唯命是从、甚至揣摩上意、罗织罪名之辈。此刻他们前来,定是奉了圣人的旨意,而这旨意背后,定有新太子与杨素党羽的影子。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既然无力反抗,便坦然面对吧。
“知道了。”高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请他们进来吧。”
御史台的官员,领头的是一位姓樊的侍御史,平日里在高颎面前不过是个小角色。此刻却神情肃穆,手持卷宗,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漠。他身后跟着几名书吏,也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奉圣人旨意,御史台前来高府,有事相询。”樊侍御史的声音尖细而刻板。
高颎淡淡道:“请问吧。”
樊侍御史便开始宣读圣人的旨意和御史台的查问内容。罪名果然如高颎所料,围绕着“党同伐异”、“依附废太子”、“居心叵测”、“对圣人阳奉阴违”等方面展开。他们问及高颎与太子杨勇的私下交往,问及他在朝会上的言语,甚至牵扯到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被无限放大,赋予了恶意的解读。
这些指控,许多都是捕风捉影,或者是将高颎正常的公务往来、或是出于公心的建议,硬生生地往“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上靠。高颎听着,只觉得荒谬而可笑。他为大隋出生入死,呕心沥血,到头来,圣人竟然如此看他!
他没有争辩,没有乞求。他平静地回答着查问,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他知道,辩解无用,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圣人需要的“罪名”。
查问持续了许久。樊侍御史记录下高颎的回答,语气依然生硬。
“高仆射的回答,下官会如实禀报圣人。”樊侍御史收起卷宗,准备离去。
高颎突然开口:“劳烦樊侍御史回禀圣人一言。”
樊侍御史停下脚步,看向高颎。
“老臣侍奉圣人多年,自问未曾做过对不起大隋,对不起圣人的事情。”高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老臣当日朝会上的言语,句句出自肺腑,乃为社稷长远计,非为任何个人。圣人若不信,老臣无话可说。只是请圣人……日后,多听,多思,莫被表象所蒙蔽。”
这番话,依然是逆耳忠言,依然是对圣人决断的质疑,依然影射了新太子的伪装。樊侍御史脸色微变,他不敢接这样的话,敷衍地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送走御史台的人,高颎回到书房,颓然坐下。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只会加剧圣人的怒气和猜忌,他的下场,恐怕会更惨。但他不后悔。他无法看着这个他亲手建立的王朝,在圣人的偏执和奸佞的操控下,一步步走向危险。
果然,仅仅过了两天,宫里再次传来圣人的旨意。
这次来的是内侍总管赵成,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复杂,眼中带着一丝对高颎的怜悯。
“奉圣人旨意,”赵成宣读诏书,“尚书左仆射高颎,御史台弹劾其‘居心叵测,依附废太子,言语悖乱,大不敬’,罪证确凿。着罢其一切官职,爵位剥夺,以庶人身份,即刻返回故里,非诏不得入京!”
罢了!高颎在心中叹息。御史台的效率真是高啊,这么快就罗织好了罪名。剥夺官职,削去爵位,贬为庶人,遣返故里——这是对他政治生命的彻底终结,也是对他个人尊严的极大羞辱。
“老臣领旨。”高颎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他接过诏书,没有看一眼,只是紧紧握在手里。
赵成看着眼前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老宰相,心中感慨万千。他亲手宣读了太子遭黜的诏书,又亲手宣读了高仆射罢官的旨意。短短几日,大隋的两位重要人物,就这样从权力的巅峰跌落。圣人晚年的性情变化,新太子的步步为营,让宫廷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越来越危险。
“高仆射……”赵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圣人正在气头上……高仆射此去故里,安心颐养吧。”
高颎看了赵成一眼,知道这个内侍总管,在复杂危险的宫廷里,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当晚,高颎简单收拾了一些行装,没有惊动太多人。除了少数几位忠诚的老仆,没有人前来送行。曾经门庭若市的宰相府邸,此刻冷清得如同荒宅。
他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衣,没有穿任何官服。他坐上了一辆寻常的马车,车队低调地驶出大兴城。
夜色沉沉,寒风呼啸。高颎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看着逐渐远去的城墙。这座他曾倾注心血、亲手参与营建的雄伟都城,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如此陌生和冰冷。城中依旧灯火点点,那是无数百姓的居所,也是圣人杨坚统治的中心。但高颎知道,在那层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暗藏着多少猜疑、多少阴谋、多少血泪。
他想起了与圣人初识时的场景,那时他们都还年轻,都怀着结束乱世、建立太平的雄心壮志。他想起平陈之战的胜利,想起制定《开皇律》时的激扬文字,想起每一次圣人虚心纳谏的场景……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都如同遥远的梦境,与眼前的现实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忠于圣人,忠于大隋,但圣人不再是他曾经敬仰的圣人,大隋的未来也变得扑朔迷离。他曾试图拉回圣人,试图点醒圣人,但他的努力,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将他自己逐出了朝堂。
马车越行越远,大兴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里。高颎闭上眼睛,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他知道,这一去,或许永无归期。他将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到那个曾经出发的地方。
他不是唯一的牺牲者。他知道,与太子杨勇关系密切的许多官员,都将面临清算。那些曾与太子交好的属官,那些曾在朝会上流露出一丝同情或担忧的大臣,都将受到新太子党羽的排挤甚至打压。朝堂之上,正直敢言的声音将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将是顺从、谄媚、以及无所不用其极的权谋。
正如他所料,在他被罢官遣返故里的同时,御史台和杨广、杨素的党羽开始对与废太子杨勇相关联的官员进行进一步的清查和处置。一些东宫旧官被处以重刑,一些因品级不够高而被遗忘的东宫属官也被剥夺官职,遣返回乡。一些在朝会上曾对高颎流露出一丝敬意的大臣,也受到了警告甚至轻微的贬谪。
朝廷的氛围瞬间变得更加紧张而压抑。没有人再敢公开提及废太子杨勇的名字,没有人再敢对新太子杨广的行为发表异议。官员们变得小心谨慎,人人自危。那些原本中立观望的大臣,看到高颎等人的下场,也纷纷开始向新太子杨广靠拢,试图获得他的信任,或至少避免被卷入这场政治风暴。
曾与高颎相交甚好的礼部尚书牛弘,虽然未被罢官,但也受到了警告。他在私下与人谈及高颎时,眼中流露出无奈和痛心。他知道,高颎的正直,在这个时候,反而成了催命符。他自己,也不得不变得更加谨慎,以免步高颎后尘。
吏部尚书苏威,这位曾参与制定《开皇律》的重臣,也深感朝廷气氛的变化。他虽然没有明确站队,但圣人晚年对刑法的严苛,以及新太子党羽的得势,都让他这个执掌吏部、负责选拔官员的尚书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知道,未来的官场,将不再是以德才论高低,而是以对新太子是否顺从、是否能揣摩上意为标准。
整个朝堂,仿佛在一夜之间换了血。那些有能力的、有风骨的、有自己独立判断的大臣,或被罢黜,或被边缘化,或选择沉默。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善于逢迎、工于心计、只对新太子负责的投机之辈。
权力在寂静中完成了转移,但这种转移,是以牺牲正直、牺牲信任为代价的。龙座之上的裂痕,因为这些忠臣的离心,而变得更深、更宽。
杨坚坐在仁寿宫里,听着御史台和新太子党羽报上来的对高颎等人的“罪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些人果然与太子是一党,果然居心叵测!他觉得自己看穿了他们的真面目,及时清理了这些潜在的威胁。他以为自己是在为新太子铺平道路,是在巩固江山。
他不知道,他亲手将那些真正为他、为国家着想的人推开了,而将那些只为自己权力着想的奸佞留在了身边。他的孤独,因为这些忠臣的离心,而变得更加彻底。他以为自己拥有了完全的掌控,却不知,他正一步步走向被更深的阴谋所控制的境地。
大兴城外的官道上,高颎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他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默默祝愿这个王朝,祝愿那些无辜的百姓,不要因为他一位老臣的离去,而承受更大的苦难。
然而,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向,驶向了悲歌的深处。忠臣的离心,只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残酷的序曲。
帷幕,在漫天飞雪中,带着彻骨的寒意,缓缓落下。
第七章:文献皇后崩逝
仁寿宫深处,那股无形的寒意,并未止步于皇子们凋零的命运和忠臣的离散。它继续向着宫廷深处蔓延,直至圣人晚年常居之所。
仁寿二年(公元602年)夏天在炽热中落下了帷幕,秋风带来了萧瑟,也带来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文献皇后独孤伽罗,这位与圣人并称“二圣”、在后宫乃至朝堂都具有无与伦比影响力的皇后,病重了。
消息传到圣人耳中时,杨坚正伏案批阅奏章。他已年逾花甲,发须皆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神却依然锐利,只是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深的孤独。自从废黜杨勇、立杨广为太子后,他的心中便时常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困扰——既有做出重大决断后的解脱,也有对长子命运的隐约不安,更有对杨广的期许与审视。而随着独孤皇后对杨广的偏爱日益显露,他对这位伴侣的依赖与些许的疏离感也纠缠不清。
但听到皇后病重的消息,他手中的朱笔还是顿住了。奏章上的字迹模糊起来,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紧缩。独孤氏……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与他共同经历了乱世风雨、开创了大隋基业的女人。四十余载的相伴,她不仅是皇后,是母亲,更是他政治上的重要伙伴,是他可以倾诉心声的唯一对象。她的存在,仿佛一面镜子,映照着他的决策,有时是支持,有时是诤言,有时……也是带着偏见的干扰。
他放下笔,起身疾步前往皇后的寝宫。沿途宫人皆噤若寒蝉,低眉顺眼,生怕触怒了这位心情凝重的帝王。仁寿宫的秋日,格外萧索,廊庑间的回声仿佛都在诉说着某种预兆。
独孤皇后的寝宫内,弥漫着药草和檀香混合的气息。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太子杨广和太子妃萧氏侍立在侧,脸上带着悲伤与担忧,表演得恰到好处。杨坚走入,看到榻上瘦弱憔悴的皇后,心头一颤。那个曾经威严果决、光彩照人的女子,此刻正被病痛折磨,形容枯槁。
他走到榻边,握住皇后冰凉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曾经有力地指点江山、掌控后宫的手,如今虚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伽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说话,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杨坚俯下身,将耳朵凑近。皇后艰难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关于太子,关于皇室……声音太轻,太模糊,在弥漫的药味中消散。他未能完全听清,但直觉告诉他,那是她最后的牵挂,最后的嘱托。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四十多年,他们几乎未曾分开。她了解他的每一个心思,洞悉他的每一个顾虑。有她在,他似乎总能感到一种踏实。即使有时她的固执和偏执让他头疼,但她始终是那根维系他与外界、维系他与亲情的重要纽带。
如今,这根纽带即将断裂。
独孤伽罗在杨坚的注视下,呼吸越来越微弱。太子杨广跪在榻前,垂首拭泪,肩膀微微耸动,演技炉火纯青。太子妃萧氏也默默垂泪,神色哀戚。
仁寿二年八月庚子,文献皇后独孤伽罗,薨于仁寿宫,终年五十九岁。
一代贤后,就此陨落。与她一同逝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子的生命,更是维系着圣人情感世界和部分政治判断的重要基石。她的离去,如同抽走了龙座下的一块磐石,让本已摇摇欲坠的帝心,更加无依无靠。
整个大隋王朝,为文献皇后举行了隆重至极的葬礼。哀乐响彻京师,文武百官尽皆缟素,百姓沿街哭拜。这份哀荣,既是对皇后功绩的肯定,也是对圣人哀伤的陪衬。
然而,再宏大的场面,再真切的哀哭,都无法填补圣人内心的巨大空洞。
独孤皇后死后,杨坚的精神状态急剧恶化。仁寿宫成为了他孤独的囚笼。曾经忙碌于朝政的身影,如今常常在宫中徘徊,如同一只失群的孤雁。他拒绝妃嫔侍奉,身边只有宦官和少数心腹宫女。但在这些亲近之人面前,他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多疑和暴躁。
他的多疑,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吞噬了他残存的信任。
他开始怀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宦官低头垂立,他怀疑他们在窃窃私语,在背后议论他;宫女端上汤药,他怀疑药中有毒,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们脸上逡巡;大臣奏事时,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欺瞒的痕迹,仿佛每一个臣子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早朝,变得越发令人恐惧。大臣们进殿,大气不敢喘。杨坚坐在龙椅上,神色阴郁。他听着奏报,时不时打断,语气尖锐,充满质疑。
“你说的可是实话?”他盯着一位尚书,声音冰冷,“朕看你眼神闪烁,莫非有所隐瞒?”
尚书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呼冤枉,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另一位官员汇报地方赈灾情况,言语中提及百姓困苦。杨坚却突然勃然大怒:“朕库府充盈,百姓何来困苦?定是你等贪赃枉法,克扣了赈济之物!来人!将此人押下去!严加审问!”
官员吓得面如土色,被如狼似虎的武士拖了出去,只留下大殿内一片死寂。
高颎被罢黜,杨勇被废,这些曾经的肱股之臣、血脉至亲的遭遇,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心头的利剑。如今,这把剑变得更加锋利,更加难以预测。
“圣人愈发猜忌了……”散朝后,大臣们私下交流,无不心惊胆战,“动辄得咎,伴君如伴虎啊……”
“听说……连圣人身边的亲信宦官,也被拉下去几个……”
“圣人这是怎么了?开皇盛世,怎会变成这样……”
他们不明白,失去了独孤皇后的杨坚,就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的船,在猜忌和恐惧的巨浪中颠簸。独孤皇后虽然强势,但她的判断和建议,有时确实能弥补杨坚性格中的某些偏执。更重要的是,她是那个能让他卸下伪装,流露真情的人。如今,那个人不在了,他的情感世界彻底封闭,只剩下赤裸裸的猜忌和对权力失控的恐惧。
他开始频繁召见杨素。这位心机深沉的权臣,在杨广夺嫡过程中居功至伟,也深得杨坚信任。但杨坚召见杨素,并非完全的信任,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依赖和利用。他依赖杨素的才能和手段来掌控朝局,利用他对杨广的忠诚来制衡日益壮大的太子势力(即使这势力是他自己一手扶植的)。但同时,他对杨素的权势也隐隐忌惮。
在仁寿宫的暖阁,君臣二人密谈。杨坚坐在榻上,身披一件单薄的袍子,显得有些瘦弱。杨素恭敬地跪坐在下首。
“杨卿啊,”杨坚的声音有些飘忽,“太子之事,你做得很好。杨勇不肖,杨广节俭仁孝,合朕心意。”
“圣人圣明。”杨素垂首道,“太子殿下恭谨孝顺,天下皆知,足堪大任。”
“嗯……”杨坚微微颔首,但眼神中的猜忌并未消退,“只是……太子终究年轻,有些事,朕还需为你等老臣多加提点。”
他话锋一转,又开始问起朝中大臣的动向,语气中充满了审视。他问杨素对某位尚书的看法,问某位将军最近是否有所异动。他似乎认定,朝中处处潜藏着对他的威胁。
杨素深知圣人心理,巧妙地迎合着他的猜忌,偶尔也适时地“发现”一些无关紧要的“异状”,让圣人觉得自己“明察秋毫”,从而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既要表现出对圣人的忠诚,又要维护自己与杨广的同盟关系,这是一场高明的平衡术。
他有时也会不动声色地提及某些皇子或大臣“不合规制”的言行,进一步加深杨坚的疑虑。例如,他会状似无意地提及某个藩王府邸的某个细节,或者某个大臣私下说过的话,再辅以夸大和曲解,便足以在圣人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
“朕夜不能寐啊……”杨坚突然叹了口气,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总是担心,朕打下的江山,能否长久?朕选的太子,能否守住社稷?朕身边的臣子,可有异心?”
杨素低头,心中冷笑。圣人的江山,很快就要落入他的盟友手中;圣人选的太子,也正是他一手送上位的;至于圣人身边的臣子……那些真正的忠臣,早已被圣人自己或被他与杨广联手清除得差不多了。
“圣人多虑了。”杨素轻声道,“有圣人这样的英明君主,有太子殿下这样的贤明储君,有臣等这样的忠臣辅佐,大隋江山,定会永固。”
杨坚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方,眼神空洞。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意志,正在渐渐地被一种更大的力量所吞噬。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他的身体也开始垮了。丧妻之痛,加上长期的精神紧张和孤独,让他食欲不振,夜不成眠。他常常在深夜惊醒,在空旷的寝宫中感到彻骨的寒冷。他甚至开始怀疑身边的侍从。一个小小的宫女打翻了一杯茶,他会勃然大怒,怀疑她是受人指使来害他。一个宦官汇报事情稍有迟疑,他会立刻认定对方有问题,将其严刑拷打。
仁寿宫内外,弥漫着压抑和恐惧的气息。宫人们噤若寒蝉,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引来灭顶之灾。曾经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宫殿,如今变成了一个囚禁着孤家寡人的冰冷牢狱。
太子杨广则更加小心地维持着他的伪装。他日日进宫请安,侍奉在杨坚身边。他表现出超越寻常的孝顺和恭谨,亲自为父皇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他在杨坚面前,依然是那个节俭仁孝、温顺恭敬的完美儿子。
他知道,父皇的情感支柱已经崩塌,父皇的精神世界也摇摇欲坠。这是他进一步掌控父皇、掌控大权的绝佳时机。他不再需要独孤皇后的帮助,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足够精明。他只需要扮演好“贤孝太子”的角色,让父皇在孤独和猜忌中更加依赖他,更加相信他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他在杨坚面前谈论国事,总是顺着杨坚的思路,夸赞父皇的英明决策。他谈论地方情况,总是将问题归咎于下层官员的失职,同时不动声色地暗示某些官员与失势的杨勇等人仍有牵连。他用细密的谎言和恰到好处的恭维,编织了一张温柔的网,将杨坚牢牢笼罩。
杨坚在猜忌和孤独中,似乎也逐渐被杨广的“孝顺”所感动。他或许在杨广身上,试图寻找独孤皇后留下的情感慰藉。他开始将更多的朝政事务交给杨广处理,对杨广的信任日益加深,仿佛杨广是他在这混乱世界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然而,这种信任是建立在杨广的伪装之上,是建立在杨坚日益衰退的判断力之上,是建立在朝臣们的恐惧和沉默之上。
仁寿宫的夜色,越来越深。杨坚独自一人坐在寝宫中,烛火摇曳,拉长了他孤寂的身影。他望着跳动的烛光,眼中闪烁着泪光,仿佛看到了独孤皇后模糊的面容。
“伽罗……”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悲伤,“你去了,朕……朕好孤独……”
他想起了年轻时与她并肩开创江山的岁月,想起了她叱咤后宫的威严,想起了她在处理朝政时的睿智。他也想起了废黜杨勇时她的坚决,想起她对杨广的偏爱。
“是你……误了朕吗?”他突然低语,语气中带着一丝痛苦和困惑。但他很快,他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是她误了他,还是他自己误了他。抑或是……他们共同误了他们的儿子,误了他们的家族,误了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江山?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不仅仅是秋夜的寒风,更是来自内心的孤独与绝望。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空旷的荒原,被无形的风暴席卷,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摇晃。
龙座之上的帝王,此刻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猜忌,他的孤独,他的痛苦,他的失控……这一切,都预示着更加深重的危机即将降临。仁寿宫的深处,埋葬着一个伟大帝王的悲歌,也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王朝的血雨腥风。
帷幕,在杨坚凄凉的叹息声中,缓缓落下。龙座,在日益深重的阴影下,显得越发冰冷与危险。
第八章:帝心孤寒
仁寿宫,仿佛一座日渐沉入暮色的孤岛。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离世,抽走了圣人杨坚生命中最后一缕温暖与依靠。他将自己幽闭在这座庞大的宫殿深处,如同困兽般在猜忌、孤独与痛苦的牢笼里徘徊。朝政依旧运转,但那只是惯性的推移;圣人的旨意依然发出,却常常夹杂着暴戾与多疑。曾伴他开创盛世的肱股之臣已凋零殆尽,血脉相连的亲子或遭废黜、或被构陷、或远避锋芒。他孤零零地坐在龙座上,或是躺在冰冷的御榻上,身边只有一群战战兢兢的宦官与宫女,他们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惹怒这个喜怒无常、行将枯萎的帝王。
仁寿二年秋末,京师大兴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蜀王杨秀被指“僭拟天子”、阴谋不轨的罪名,连同其子一同被押解回京。秦王杨俊因奢侈逾制,亦遭贬谪。圣人处理这些事时,眼神冷酷,决断迅速,仿佛他们不是他的亲子,只是需要清理的障碍。然而,在那些决断的间隙,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会掠过他布满皱纹的脸庞,稍纵即逝。
他病了,身体的衰弱与精神的崩溃相互侵蚀。他很少公开露面,朝政多委托给新太子杨广处理。但他的猜忌却变本加厉,他怀疑每一个进入他寝宫的人,怀疑每一口送入他嘴里的食物。宦官们颤抖着跪在地上,任由他用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审视。
“你们……你们有没有听从别人的吩咐?”他会忽然抓住身边一个宦官的手,指甲深深地掐入对方的肉里,声音嘶哑而充满恐惧,“谁让你们来的?谁想害朕?”
宦官痛得脸色苍白,却不敢呼痛,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陛下圣明,奴婢们不敢,不敢……”
他会猛地推开对方,喘着粗气,眼神在空荡荡的殿内扫视,仿佛能看到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在窥伺着他,嘲笑着他。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如同没有尽头的苦海。
然而,在这片死寂与恐惧之中,却存在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阿丑。
他是一个低等宦官,具体年岁无人知晓,只知道他在圣人还是大丞相时就已经在府里当差了。他生得瘦小枯干,形容猥琐,走路时弯腰弓背,像一只虾米。他的本名早被人遗忘,只因他时常做出些滑稽的举动、说出些古怪的话,便被赐了这样一个诨名。早些年,他不过是宫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杂役,负责打扫角落或是传递些不重要的口谕。圣人对他也并无特别关注,只是在心情好时,或许会因他某个不经意的滑稽动作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但自从文献皇后去世、圣人日渐孤僻多疑后,阿丑却渐渐出现在圣人近前。他不像其他宦官那样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时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时而对着空气手舞足蹈。他会自顾自地在圣人跟前走来走去,有时甚至会拿起圣人丢弃的奏章碎片,煞有介事地读起来,发出怪异的笑声。
最初,杨坚看到他这样,会皱起眉头,呵斥让他滚出去。但阿丑仿佛听不见似的,依然故我。几次下来,杨坚发现,这阿丑虽然举止怪异,却从不提那些敏感的朝政话题,也不会像其他宦官那样揣摩上意、奉承拍马。他的世界仿佛与外界隔绝,充满了荒诞不经的逻辑。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有时会意外地打断杨坚沉重的思绪,带来片刻的、扭曲的轻松。
于是,渐渐地,杨坚不再赶他走,甚至默许了他在自己身边晃悠。其他宦官对此战战兢兢,生怕阿丑一个不慎触怒了圣人,连累了他们。但奇特的是,无论阿丑如何“放肆”,杨坚也只是一时发怒,从未真正重罚过他。或许在圣人眼中,阿丑是个疯子,而疯子是不会撒谎、不会图谋的,反而是这宫里最“安全”的存在。
这天下午,秋雨绵绵,将仁寿宫染上一层湿冷的灰色。杨坚坐在暖阁内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雨丝。他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玉佩,那是独孤皇后生前常戴之物。
“冷……”他忽然低语,声音像风吹过枯叶,“好冷啊……”
暖阁内的炭火烧得很旺,温度并不低,但这股寒意却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
阿丑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他没有打伞,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宦官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显得更加可怜。他手里拿着一片从御花园里捡来的落叶,绿中带黄,边缘已被虫子蛀出了几个小洞。
“冷?”阿丑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尖锐而突兀,在这寂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刺耳。他走到圣人面前,将那片落叶递到他眼前,歪着头说:“叶子冷吗?它不冷。它掉下来了,掉进土里,暖和和的,再也不怕风吹雨打啦!”
杨坚皱起眉头,被他的话打断了思绪:“胡说八道!叶子落了,岂能不冷?它死了!”
“死呀,死也好。”阿丑咧开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活着才冷呢。风吹着,雨打着,虫子咬着,还有那树枝……抓得可紧呢,想掉都掉不下来。”他用手指了指落叶上的虫洞,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破旧的衣服,然后指了指窗外那棵被雨打得摇摇欲坠的桂树。
杨坚盯着他,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他没有发火,只是觉得这疯子的话有些奇怪。叶子……想掉都掉不下来?被树枝抓得紧?
“圣人啊,”阿丑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树枝,有时候也会骗叶子的呀。告诉叶子说,‘别怕别怕,我养着你呢’,可是风一吹,它自己就先松手了。有的树枝呢,看着粗壮,可心是空的,一掰就断。还有的……哼哼……”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对着圣人做了一个鬼脸。
杨坚身体微微一颤。树枝骗叶子?心是空的?鬼脸?他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了杨广那张恭顺温和的脸。那张脸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底藏着圣人看不懂的神色。他总是说,父皇您圣明,儿臣一切听您的。他总是表现得那么节俭,那么孝顺。他曾是自己选定的最可靠的“树枝”。
但是……杨坚想起了杨广在独孤皇后丧礼上那过于夸张的哭泣,想起了他处理政务时偶尔流露出的急切与决断,那似乎与他一贯的温顺有些微的不符。也想起了杨素在自己面前的恭顺与在处理其他皇子时的冷酷。那些辅佐杨广的臣子们……他们是粗壮的树枝吗?他们的心是空的吗?
这个疯子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圣人刻意忽略的疑虑。
“你住口!”杨坚厉声喝道,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你在影射什么?大胆!”
阿丑被吓了一跳,身体缩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荒诞的表情。他不再看落叶,而是盯着圣人手中那块玉佩。
“玉,咯咯,玉也是冷的呀。”他伸出干枯的手指,试图去碰那玉佩,被杨坚一把打开。
“这是皇后的!”杨坚的声音带着痛苦。
“皇后去了,玉还在呀。”阿丑没有理会圣人的怒火,继续自顾自地说,“玉是冷的,人也是冷的。有的人活着,心就是冷的。比玉还冷呢。”他搓了搓手,做了一个冷得打颤的姿势。
“他们说,死人去了暖和的地方。”他抬起头,用一种孩童般的天真语气问,“圣人,暖和的地方在哪里呀?是不是有很多漂亮衣服,有很多好吃的果子,再也没有风,没有雨,没有虫子咬?”
圣人听着他的话,内心一阵绞痛。暖和的地方……他想起了独孤皇后,想起了被他废黜幽禁的杨勇,想起了被囚禁的杨秀,想起了被罢黜的高颎。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冷吗?他们找到了暖和的地方吗?
活着……心就是冷的。比玉还冷。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圣人被自我欺骗和愤怒所蒙蔽的心。他想起了那些他曾信任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言语。高颎的直言,杨勇的无奈,杨秀的勇武……那些真实的存在,如今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杨广的伪装,杨素的算计,以及宫廷中无处不在的恐惧。
谁的心是冷的?谁的心比玉还冷?是那些为了权势而构陷至亲的人?是那些为了自保而沉默不语的人?还是……是他自己?是他亲手推开了温暖,拥抱了冰冷。
他感到一阵眩晕,胸口憋闷得厉害。阿丑的话虽然疯癫,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真相,直指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痛苦的地方。
“出去!”杨坚捂着胸口,痛苦地喊道,“滚出去!”
阿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的雨,又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落叶。他似乎并没有被圣人的怒火吓倒,只是慢悠悠地捡起了落叶。
“天黑了,该回家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叶子回家了,皇后回家了,太子……也回家了。”他用手指了指皇宫深处,又用手指了指落叶下的泥土,最后指了指窗外黑暗的天空。
“家,有时候很暖和,”他怪笑着,“有时候,冷得呀……虫子都不去了。”说完,他不再看圣人,转身弓着背,慢悠悠地走出了暖阁,消失在蒙蒙的秋雨中。
他走后,暖阁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圣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软榻上,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冰凉的玉佩。阿丑疯癫的话语,却像回声一样在他脑海中盘旋:
“叶子冷吗?它不冷。它掉下来了,掉进土里,暖和和的……”
“那树枝,有时候也会骗叶子的呀……”
“有的人活着,心就是冷的。比玉还冷呢。”
“家,有时候很暖和……有时候,冷得呀……虫子都不去了。”
他猛地捂住耳朵,试图驱赶这些声音。他想起了杨勇被废黜时,那双充满震惊与绝望的眼睛;想起了高颎被罢黜时,那一声无奈的叹息;想起了独孤皇后临终前,那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嘱托。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悔意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是否真的错了?他是否被蒙蔽了?他是否亲手将那些真正温暖、真实的存在推出了自己的世界,而只留下了冰冷、虚伪的假象?
他看向手中那块玉佩,它冰凉彻骨,仿佛皇后的体温从未附着其上。玉是冷的,人也是冷的。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冰冷而坚硬,像一块顽石,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片刻的清醒如同昙花一现。剧烈的痛苦和无边的孤独很快又将他吞噬。他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不,他没有错。杨勇确实不肖,高颎确实党同伐异,杨秀确实僭越。杨广……杨广是孝顺的,是节俭的。是他选定的继承人,是他最后的希望。
那些疯癫的话,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罢了。何必当真?
他疲惫地躺下,将身体缩进厚厚的锦被里,却依然感到彻骨的寒冷。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无尽的哀伤。
仁寿宫更深了。风雨声中,圣人杨坚在痛苦的低吟与自我欺骗中挣扎。弄人的疯言疯语,如同历史长河中泛起的一朵微小浪花,短暂地映照出了帝王内心的黑暗与悲凉,却无法改变那条奔腾向前的、注定充满苦难的洪流。
龙座上的裂痕,在秋雨的冲刷下,变得更加狰狞。而那个本应守护着王朝的帝王,却在亲手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九章:副线初现
大兴城外,蜀王杨秀的府邸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樊川之畔。与京师的森严气氛相比,这里似乎多了一份自然的疏阔与亲切。府邸占地颇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不如太子东宫那般规整宏丽,却自有其雅致与大气。作为圣人杨坚的第四子,杨秀曾被寄予厚望,受封蜀王,镇守一方,拥有不小的军政实权。他性情慷慨,勇武善射,颇有几分英武之气。然而,长期居于藩地,养成了他桀骜不驯的一面,对宫廷中的尔虞我诈相对疏于防范,也因此埋下了隐患。
冬日的樊川,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拂过蜀王府邸的角楼。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为这片宁静之地染上了一层悲壮的底色。
蜀王杨秀此刻正与幕僚们在书房中议事。他身穿一件紫色的常服,身形高大,声音洪亮。他谈论着关于蜀地钱粮、军务的事宜,言语间透露出作为一方藩王的自信与威严。
“父皇近来对诸王藩地的管辖愈发严苛了。”一位幕僚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最近朝廷传来的风声。自太子遭黜、晋王得势并被立为太子后,京师的氛围越发紧张,圣人似乎对所有拥有实权的皇子都开始心存疑虑。这种疑虑在文献皇后崩逝后,变得更加深重。
杨秀闻言,眉头微皱。他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份压力。父皇晚年猜忌日重,连太子都能轻易废黜,高仆射那样的元勋也能说罢就罢,他这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自然更难让父皇完全放心。但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多年来镇守蜀地,未曾有过丝毫僭越之举。
“父皇勤于国事,这是好事。”杨秀沉声道,“身为藩王,为父皇分忧,镇守边疆,本就是我等职责。只要尽忠职守,有何可惧?”
他或许过于自信了。他没有完全意识到,在圣人多疑的晚年,有时候“尽忠职守”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罪过,一种功高震主、拥有潜在威胁的证据。尤其是在有心人刻意引导和构陷之下。
议事结束,幕僚们鱼贯而出。杨秀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山峦。他的心中,对太子杨勇和高颎的遭遇感到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太子兄长虽然与自己亲近不多,但毕竟是嫡长,他被废黜,让所有皇子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威胁——原来,父皇的猜忌,可以达到如此地步。而高仆射的下场,更是让正直忠诚变得如此脆弱。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过多沉湎于他人的悲剧。他自己的处境,也正在变得微妙起来。京师传来的消息,除了父皇病重和愈发多疑,还有一些关于他这位蜀王的流言,虽然隐晦,却带着恶意。
就在高颎被罢官、遣返故里的同时,京师,太子杨广的府邸内,杨素正向杨广汇报着下一步的计划。
“高颎已除,废太子余党也被压制。”杨素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但圣人对诸王的猜忌并未消除,这正是我们进一步巩固太子地位的时机。特别是文献皇后崩逝后,圣人精神更加不稳,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
杨广端坐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成功登上了太子之位,但并未感到丝毫放松。他知道,父皇的猜忌依然存在,其他拥有实权的兄弟们,也可能成为潜在的威胁。杨秀便是其中之一。杨秀镇守蜀地,兵强马壮,且性情刚烈,不像杨勇那样容易对付。
“蜀王杨秀,”杨广缓缓开口,语气冰冷,“他素来性情骄纵,这些年镇守藩地,天高皇帝远,或许有些行为已然僭越而不自知。”
“太子圣明。”杨素立刻接道,“杨素已派人在蜀王府邸安插了眼线,也派人在蜀地散布了一些关于蜀王‘僭拟天子’、‘图谋不轨’的谣言。同时,杨素也收集了一些蜀王在藩地的‘不合规制’的证据,例如其府邸的某些陈设逾制,使用的某些器物仿照宫廷等等。”
杨素顿了顿,继续道:“这些证据,加上合适的时机,足以引起圣人的震怒。圣人如今最厌恶的便是‘僭越’和‘不肖’。蜀王的这些行为,恰恰触犯了圣人的逆鳞。”
杨广微微颔首。他要的,不是将兄弟们置于死地,而是让他们彻底失去威胁他的能力。废黜、幽禁、剥夺权力,这比直接的杀戮更有效,也更符合他“仁孝”的伪装(至少在父皇活着的时候)。
“此事,要办得滴水不漏。”杨广冷声道,“莫要让父皇觉得是有人从中作梗,要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明察秋毫’所得。”
“太子放心。”杨素应道,“杨素已安排妥当。我们将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御史台或圣人身边的亲信,将这些‘罪证’呈送上去。同时,太子依然维持恭谨孝顺的形象,与蜀王的‘僭越’形成鲜明对比。圣人自会做出判断。”
杨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知道,牺牲一个兄弟,能为他铺平道路。他早已习惯了用亲情作为权力的垫脚石。
杨素告退后,杨广独自坐在书房里。他看着窗外,夜色已经降临。在黑暗中,他脸上的伪装似乎也暂时卸下,露出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冷酷。为了登上龙座,他必须不断地清除障碍,不断地牺牲。他的手,已经沾满了看不见的鲜血。
……
蜀王府邸内院,书房旁的偏室。
一个少年正在灯下苦读。他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与杨秀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一份读书人的清秀与沉静。他是杨秀的嫡长子,杨裕(本卷中沿用此名,历史上是杨秀第三子)。
少年合上书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他忧虑地看向书房的方向。父王近来似乎有些心事,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与幕僚们议事时,也常常眉头紧锁。京师传来的消息,也让他这个久居藩地的少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太子伯父被废黜,高仆射被罢官,父皇身体日渐衰弱,母后也已崩逝……这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虽是皇孙,却远离京师,对宫廷中的权力斗争了解不多。父王也从未刻意让他接触这些阴暗面。父王教他读书、习武,教他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在他心中,父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父皇是英明神武的君主。他相信只要正直无欺,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然而,他隐约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太子伯父难道不正直吗?高仆射难道不忠诚吗?为何他们都落得如此下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京师的方向。那里灯火闪烁,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危险。
就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谁?”少年问。
“世子,是奴才。”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是父王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老仆,平日里负责打扫庭院,看起来老实巴交。
少年有些疑惑,这个老仆从未在夜里找过他。他打开门。
老仆闪身进来,神色慌张,脸上的皱纹因为紧张而扭曲。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颤抖:“世子!快走!快走啊!”
少年大吃一惊:“刘伯?发生何事了?父王呢?”
“来不及解释了!”刘伯眼中噙着泪花,“圣人派来的人已经进府了!他们是御史台和禁军的人,手里拿着圣人的旨意!他们要搜查府邸,要……要搜查王爷的罪证!”
“罪证?父王有何罪?”少年感到一阵眩晕,只觉得不可思议。父王镇守蜀地多年,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大隋的事情!
“他们是……他们是来构陷王爷的!”刘伯颤声道,“奴才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说王爷僭拟天子,说……说王爷与外人勾结,图谋不轨!他们……他们还要将世子也一并抓起来!”
刘伯猛地抓住少年的手臂,力道大得出奇:“世子!您不能被抓住!一旦落入他们手里,就再也说不清了!王爷或许还能凭着往日功勋周旋一二,但您……您是王爷唯一的希望啊!快走!从后门走!奴才……奴才给您引开他们!”
少年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父王被构陷?自己也被牵连?这怎么可能!他想去父王的书房,想去问个明白,想和父王一起面对。但他看着刘伯眼中那真切的恐惧和绝望,又听到了府邸深处隐约传来的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他意识到,刘伯说的不是假话。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父皇竟然相信了那些构陷之词?父王有何罪?父王是如此忠诚于父皇啊!
他想起了太子伯父的遭遇,想起了高仆射的结局。在父皇日益多疑的晚年,忠诚和正直,似乎真的变得如此脆弱无力。
一股巨大的悲愤冲上心头。他不甘心!他不甘心父王蒙受不白之冤,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束手就擒!
“刘伯……”少年眼中闪烁着泪光,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刘伯,您……您能随我一起走吗?”
刘伯摇了摇头,眼中带着诀别般的悲凉:“奴才不能走。奴才留下来,才能给您争取时间。世子!您要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您的地方,活下去!总有一天,您要为您父亲洗清冤屈,为那些被构陷的忠臣……”
他的话被府邸内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打断。
“他们来了!”刘伯脸色大变,“世子!快走!”
他推着少年往后门的方向跑去,自己则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御史台的人在此!他们要抓世子!”
他的喊声或许是徒劳的,或许只是为了给少年争取片刻的时间。但在少年耳中,这喊声如同惊雷,催促着他逃离这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地方。
少年含着泪,头也不回地向府邸后门冲去。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将要流落何方,不知道父王的命运将如何。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告别过去的身份,化身为无名之人。前路漫漫,他将在颠沛流离中忍受饥寒、隐匿行迹,尝尽世间苦楚。但他更知道,这份苦难不是终结,而是磨砺。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在困境中学会伪装,学会隐忍,学会如何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如何在绝望中积蓄力量。他紧紧咬住牙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有一日,他要重返这片伤心的土地,为含冤的父王洗刷罪名,为那些被阴谋吞噬的正直之人,讨回一个公道,或许……或许还能为这片被阴影笼罩的江山,寻回一丝清明。这段漫长而孤独的旅程,此刻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在蜀王府邸的正厅。
御史台的官员手持圣人旨意,态度冰冷而强硬。他们列出了一系列指控,关于蜀王杨秀在藩地“僭拟天子”的罪证——私造玉辂(天子乘坐的玉饰之车)、使用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五爪龙纹、府邸建筑逾制等等。这些罪证,有真有假,有夸大,有构陷,但都被杨素和杨广党羽精心收集和伪造,足以在多疑的杨坚面前坐实杨秀的“罪名”。
蜀王杨秀站在那里,听着这些荒谬的指控,感到愤怒、震惊、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悲哀。他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可能有些不拘小节,或许因为镇守藩地而无意中逾越了某些规制。但“僭拟天子”?“图谋不轨”?这都是无中生有的构陷!
他想起了太子兄长,想起了高仆射。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是太子杨广!是他和杨素!他们成功废黜了太子,现在又将矛头对准了其他皇子!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在圣人偏执的多疑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那些被精心准备的“罪证”,那些来自他最亲近的兄弟的构陷,那些圣人早已存在的猜忌,共同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最担心的,是他的儿子杨裕。那孩子性情敦厚,对世事险恶了解不多,千万不能被牵连!
他猛地抬头,冲向后院的方向:“裕儿!裕儿!”
禁军立刻上前,将他拦住。
“蜀王殿下,”御史台的官员冷笑道,“您还是先关心关心您自己吧。至于世子……圣人旨意,与您一同接受查办!”
杨秀的心沉到了底谷。他们连裕儿也不放过!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无法接受,自己和儿子,竟然会因为这样的构陷而遭受如此磨难。
他挣扎着,嘶吼着,却被禁军死死按住。
“杨广!杨素!你们不得好死!”他的吼声在府邸上空回荡,带着绝望与仇恨。
樊川的夜色漆黑如墨,吞噬了少年单薄的身影,也吞噬了蜀王府邸内的悲愤与绝望。
一条新的悲剧副线,在杨广和杨素的阴谋下,徐徐展开。蜀王杨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藩王,即将步其兄长废太子杨勇的后尘,成为杨坚晚年猜忌和权力斗争的又一个牺牲品。而他的儿子,那个无辜的少年,将被迫在乱世中流亡,承受家族悲剧带来的巨大痛苦与磨难,并埋下复仇的火种。
这一切,都源于龙座之上那日益深重的猜疑,源于表象对真实的扭曲,源于人性在权力面前的丑陋与残忍。
开皇的盛世,在暗流涌动的宫廷中,正逐渐显露出其悲歌的底色。
帷幕,在蜀王杨秀绝望的嘶吼和其子杨裕流亡的背影中,缓缓落下。
第十章:副线之痛
蜀王府邸上空笼罩的阴云,并未随着夜色的降临而散去。那股无形的寒意,自大兴城深处蜿蜒而出,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住所有身处权力边缘的人。废太子杨勇被幽禁的余波未平,尚书左仆射高颎被罢官遣返故里,秦王杨俊因奢侈逾制遭贬谪。如今,蜀王杨秀父子又骤然身陷囹圄——准确地说,是杨秀被囚,而其子杨裕,那个懵懂的少年,则如同惊弓之鸟般仓皇远遁,化作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尘。这一切,都发生在圣人杨坚一次次眉头紧锁的决断和一次次看似明察秋毫的“罪证”呈现之后。朝野上下,再无人敢议论皇子的命运,仿佛昨日煊赫的亲王府邸,只是一场可以被瞬间抹去的幻梦。
仁寿宫。
秋雨缠绵,如同永无止歇的泣诉,将这座庞大的宫殿笼罩在湿冷的哀愁中。杨坚枯瘦的身体陷在暖阁的软榻里,厚重的锦被也驱不散自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离世已两年,但她留下的空白却如同一个不断吞噬一切的黑洞,将圣人最后的光热也吸噬殆尽。
他越发多疑,连送入嘴里的汤药都要反复检查,每一道目光都像冰冷的针,刺向周围战战兢兢的侍从。他时常独自枯坐,眼神空茫,不知在回溯往昔的哪一个片段。那些伴他打下江山的旧臣,那些承载他血脉与期望的亲子,而今散的散、囚的囚、病的病,再没有一人能走进他内心的孤城。
太子杨广已是朝中实际的掌权者。他依然维持着恭顺节俭的伪装,每日晨昏定省,对父皇嘘寒问暖。他事事请示,却总能巧妙地将杨坚的意愿导向符合自己目的的方向。而杨素,那个有着鹰隼般眼睛的尚书仆射,更是新太子最得力的助臂,他手握重权,冷酷地执行着新主人的意志,清除一切潜在的障碍。
障碍,不仅仅是已被废黜幽禁的废太子杨勇,不仅仅是那些曾为旧太子或因正直而与新太子不睦的老臣。障碍也包括其他那些可能对东宫地位构成威胁的皇子们。
蜀王杨秀,便是杨素与杨广下一个锁定的目标。
杨秀是圣人第四子,自幼骁勇,曾镇守一方,颇有才干。他不像废太子杨勇那样温和,性子耿直,但也因此不够圆滑,甚至带着几分年轻气盛的骄纵。他曾因某些行为触怒过圣人(史载其“僭拟天子”),但也并非全然不法。然而在杨广与杨素的眼中,一个拥有实权、性情难以掌控的皇子,便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
构陷杨秀的计划早已悄然展开。杨素深知圣人晚年对“僭越”二字异常敏感,任何挑战皇权独尊的行为都会触犯他的逆鳞。于是,他们开始收集杨秀在蜀地的各种“罪证”。
这些罪证,半真半假,甚至无中生有。杨秀的府邸确实气派,这被夸大为“逾制,仿拟宫禁”。他佩戴的某些器物、使用的某些颜色(史载杨秀曾着黄色吉服出巡,黄色后为帝王专用),被歪曲为“僭拟天子服饰”。他与麾下官员的往来,被描述为“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甚至连他与母妃(史载其母陈夫人)关系亲近,也被杨素巧妙地利用,编造出“听信妇人谗言,私行巫蛊厌胜之术”的骇人指控。
杨素亲自主持着这一切。在他的府邸深处,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那张精明而冷酷的脸。幕僚们将收集整理好的“罪证”一一呈上。
“禀杨公,蜀王府邸的形制图已按吩咐修改,添加了数处超越亲王规制的建筑。”一个幕僚小心翼翼地说。
“很好。”杨素低沉地应了一声,眼神盯着那些图纸,仿佛它们记录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务必要让陛下一眼看出其僭越之处。”
“这是杨秀与母妃书信的抄录,”另一个幕僚呈上一叠纸,“其中几句关于他健康状况和蜀地官员情况的日常问候,已被重新解读,暗示其身体有恙,且官员多为其党羽,意图笼络人心。”
杨素接过,快速扫过,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人心的解读,可比文字本身有趣得多。去吧,让笔迹高手再润色一番,使其更具说服力。”
“关于蜀王府中的一些禁忌器物和用色,已有证人招供,确认他曾多次使用。”第三个幕僚说。
“证人可靠吗?”
“可靠。他们都是蜀王府的下人,有的拿了银子,有的受了恐吓。”
杨素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好得很。证据要像蛛网一样,看似零散,却能将猎物牢牢缠住。陛下如今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亲子违逆,触犯天威。尤其是……那些可能效仿先例,心怀不轨的人。”
他没有明说“先例”指的是废太子杨勇,但幕僚们都心知肚明。杨秀的境遇,不过是杨勇悲剧的又一次变奏。
证据链编织完毕。杨素又仔细斟酌了呈递的时机与方式。不能太突兀,要在圣人身体不适、心情烦躁、或刚刚处理完其他让他疑虑不安的朝政之后。要通过圣人信任的几条不同的渠道,看似不经意地将这些“罪证”送入圣寿殿。最好,再辅以一些“忠诚”的担忧之词。
时机很快到来。仁寿二年秋末,持续的阴雨天气让杨坚心绪更加烦闷。他在暖阁中咳嗽不止,身体的虚弱加剧了精神的敏感。太子杨广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父皇龙体的担忧,同时“无意”中提及了一些关于皇子藩地的传闻,为杨素的行动做了铺垫。
几天后,杨素在奏事时,仿佛不经意地向杨坚禀报了一些蜀地官员的异动,借机提到了蜀王杨秀的某些做法,语气中带着看似担忧的迟疑。紧接着,负责内宫事务的宦官,又在向圣人汇报宫中用度时,貌似无心地提及了蜀王府在某些物件规格上“似乎”有些逾制。最后,那些经过精心伪造和解读的“罪证”被呈送到杨坚面前。
厚厚的奏章和图纸,摆在御案上。杨坚颤抖的手翻阅着,眼神越来越冷,脸色越来越沉。蜀王府的形制图,上面标注着他从未允许的层高与廊庑;器物的清单,列举着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纹饰与材质;信件的抄录,字里行间似乎都透着对朝廷的不敬与对藩地势力的巩固;还有那巫蛊厌胜之术的指控,更是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圣人多疑的神经。
“荒唐!”杨坚猛地将奏章摔在地上,发出愤怒的咆哮。他当然记得杨秀曾有过的一些骄纵之举,但从未想过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僭拟天子!这是对皇权的蔑视,是对他这个父亲的背叛!尤其在他晚年,对权力掌控欲达到顶峰的时候,任何微小的僭越都会被他无限放大为图谋不轨。
更何况,这些“罪证”是经过不同渠道,从不同侧面反映出来的。太子“无意”中提及的传闻,内宫宦官看似随意的汇报,再到杨素“担忧”的禀报,最后是详尽的“证据”。这一切在圣人眼中,仿佛形成了一张巨大而真实的图景。
他想起了废太子杨勇,那个曾是他寄予厚望的太子,最终却因奢侈和不够孝顺被废黜。他想起了秦王杨俊,因贪奢被贬。现在,连杨秀也走上了这条路?甚至更甚?
杨坚的眼中没有悲伤,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愤怒。他感到自己被冒犯了,被背叛了。那些他曾赋予权力的儿子,竟然如此放肆,如此不知感恩,如此试图挑战他的权威!
他没有犹豫太久。在多疑和愤怒的驱动下,他迅速下达了诏书:
“蜀王杨秀,性骄慢,广造器械,多集轻薄无赖,又僭拟天子服饰,行巫蛊厌胜之术,大逆不道。今废为庶人,幽禁于内侍省,永不许与人交通。”
诏书如同一道惊雷,劈向远在蜀地的蜀王府。
蜀王府中,气氛本还算平静。杨秀正与幕僚商议政务,他性子耿直,虽知京中风波不断,却自认身在藩地,恪尽职守,应不至牵连太深。
然而,当那道明黄色的诏书展开时,杨秀如遭雷击,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僭拟天子?巫蛊厌胜?大逆不道?这些罪名重得像山一样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根本不曾做过这些事!至少,不曾有诏书上说得那么夸张和恶毒!所谓的僭越,不过是一些府邸的装饰,一些为了体面而添置的器物。所谓的巫蛊,更是子虚乌有!他勇武刚烈,行事光明磊落,何曾用过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看向传诏的内侍,又看向身后神色各异的幕僚,只觉得全身冰冷,如坠深渊。
“父皇……父皇怎么会如此待我?”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痛苦,“我忠心耿耿,守卫疆土,为何……”
内侍面无表情地收起诏书:“蜀王,请吧。陛下有旨,不得违抗。”
训练有素的卫士冲入府中,控制住杨秀及其亲信。杨秀被剥去王袍,只剩下内衫,如同被拔去羽毛的鸷鸟。他被押解着向外走去,看着曾经煊赫的府邸在顷刻间被查抄、封锁,内心升腾起巨大的悲愤与不甘。
“冤枉!”他忍不住大喊,“父皇,儿臣冤枉啊!”
他的声音在秋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很快便被嘈杂的人声和雨声淹没。
在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身影,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是杨秀的长子,杨裕。杨裕自幼在蜀王府长大,锦衣玉食,从未经历过任何波折。在他的认知中,皇室虽有尊卑,但亲情总是维系一切的基础。父皇是皇帝的儿子,皇帝再怎么严厉,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稚嫩的世界观。卫士的粗暴,父亲脸上的绝望,幕僚们的恐惧与躲闪,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他想冲上前,为父亲辩白,但他被身边一个经验丰富的侍卫死死拉住。
“世子!不可!”侍卫低声在他耳边吼道,声音带着颤抖,“杨公在此,您上前便是送死!”
杨裕转过头,看到杨素那张冷漠的脸,正站在不远处,眼神像看着蝼蚁一样看着杨秀被押走。杨素……那个曾来蜀地巡视,对父亲言笑晏晏的尚书仆射,那个与父亲谈论诗词军务的权臣,此刻却如同这一切悲剧的幕后操纵者,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杨裕忽然意识到,京中的风波并非遥不可及的传说,而是真实发生在眼前,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父亲的罪名是如此骇人,京中的权势是如此冷酷。如果父亲都被如此对待,他这个亲王之子,又能如何自保?
“走!”侍卫焦急地拽着他,趁着人群混乱,向后门退去。
杨裕恍惚地跟着侍卫逃离了蜀王府。外面的秋雨冰冷彻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从未在雨中行走,更从未在如此恐惧与绝望中奔跑。
他们躲进城外的一个破庙。庙宇年久失修,屋顶漏雨,泥土气息混合着腐败的味道。杨裕缩在角落里,身体冷得止不住地颤抖。他的身上只有单薄的衣衫,甚至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脚下的泥泞让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世子,您得走了。”侍卫低声说,声音透着疲惫和无奈,“京师已是龙潭虎穴,您留在此地迟早会被搜出。属下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杨裕抬起头,看到侍卫脸上复杂的神色。他知道侍卫已经尽力了,他并没有背叛自己。但前路何在?他能去哪里?他一无所有,没有钱财,没有随从,没有身份。那个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尊崇的蜀王世子,在顷刻间变成了落魄逃犯。
他想起了父亲被押走时那绝望的眼神,想起了杨素那冷酷的脸。愤怒和恨意在他心中滋生,像野草一样疯长。父皇听信谗言,权臣构陷忠良,兄弟自相残杀……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我要活下去。”杨裕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我要知道真相。我要……”
他没有说出“报仇”二字,但他知道,那个念头已在他心中扎根。
侍卫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些碎银和几个粗面馍馍。
“这些您拿着,路上小心。”侍卫将布包塞给他,然后跪下磕了个头,“世子保重!属下告退。”
说完,侍卫站起身,毅然转身,融入了雨幕之中。
庙里只剩下杨裕一个人。秋风从破败的窗户吹进来,带着雨丝和寒意。他看着手中的布包,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庙宇,只觉得无边的孤独和恐惧将他包围。
他想哭,想大声哭喊,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他蜷缩得更紧,身体因寒冷和饥饿而颤抖。
从蜀王世子到落魄逃犯,不过一瞬之间。曾经的煊赫荣华,在权力斗争的旋涡中被碾得粉碎。他的父亲,他曾依靠的“树枝”,折断了。而他这片“叶子”,则被无情地吹入了冰冷的雨幕。
家……冷得虫子都不去。
他想起了弄人阿丑那疯癫的话。那个疯子,他是否早已看透了这一切?看透了宫廷的冰冷,看透了人心的薄凉,看透了命运的无常?
杨裕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双臂里。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泥地上,汇成一滩浑浊的水洼。水洼映照出破败的屋顶和阴沉的天空,就像他此刻绝望的心境。
这条流亡之路,漫长而寒冷。从此刻起,他不再是蜀王世子杨裕,他将不得不隐藏身份,像一个幽灵般行走在人世间。他不知道未来会遭遇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能否揭开真相,能否……为父亲,也为自己,讨回公道。
副线的悲剧,在秋雨中拉开了序幕。一个曾经的贵公子,被权力漩涡吞噬,跌入了命运的泥潭。他的痛苦与流亡,不过是这个行将倾覆的王朝悲歌中的一个微弱音符,却承载着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彻骨的痛楚。
而远在仁寿宫的杨坚,在处理完杨秀的诏书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依然感到彻骨的孤寂。他又一次亲手斩断了与血脉的连接,却以为是在巩固自己的龙座。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加速撕裂龙座上的裂痕,将整个王朝推向深渊。
仁寿宫的雨,还在下着,仿佛要洗涤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与悲伤,却只将一切染得更加冰冷。
第十一章:风暴前夜
仁寿宫。
冬日的严寒笼罩着这座远离京师的离宫,也渗入了圣人杨坚日益衰败的身体与精神。岁月如刀,在他的脸上、手上刻下深深的印记,更在他内心刻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文献皇后独孤伽罗逝世已两年,她带走了圣人生命中最后的温暖,将他留在了猜忌、孤独与权力牢笼的深处。
朝政,在太子杨广的主持下井然有序地运转。大隋的疆域依然辽阔,府库依然充盈,看似开皇盛世的余晖仍在闪耀。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日益深重的危机感。圣人晚年的统治,已经显现出病态的迹象——他对臣子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法律变得严苛,刑罚日益残酷,任何一点微小的过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那些曾伴随他打下江山、直言敢谏的功臣,或被罢黜(如高颎),或被猜忌,或已遭杀戮。
尚书左仆射高颎,那位正直的老臣,早已被罢官遣返故里。他的离去,象征着朝堂上最后一道敢于对抗圣人偏执、敢于揭示真相的声音的消逝。秦王杨俊,那位因奢侈逾制而遭贬谪的皇子,其境遇也让其他藩王噤若寒蝉。而蜀王杨秀,在太子杨广和杨素的构陷下,已被废黜幽禁,他的儿子杨裕流亡在外,生死未卜。这些血脉相连的亲子,曾是圣人引以为傲的骨肉,如今却因他的猜忌和错误判断,以及奸佞的推波助澜,而一个个遭受不幸。
杨坚深居仁寿宫,与外界隔绝。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不仅仅是冬日的风雪,更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孤独。他坐在暖阁里,看着窗外的枯枝,仿佛看到自己生命的凋零。他试图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寻找慰藉,但每一份公文似乎都隐藏着背叛的迹象,每一个上奏的臣子似乎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们……他们都在骗朕……”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低沉,“他们以为朕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了?他们休想!”
他会忽然召见身边的宦官,用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审视他们,怀疑他们是否私下与外人勾结,怀疑他们是否在他饮食中做了手脚。宦官们吓得跪地磕头,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
“圣人圣明,奴婢们万不敢有二心……”
“不敢?”杨坚冷笑一声,“这世上,还有谁不敢?太子?藩王?还是那些昔日的旧臣?他们哪一个没有对朕阳奉阴违?!”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痛苦与愤懑。他觉得自己被所有人背叛了。他曾将废太子杨勇视为不肖,将高颎视为党同伐异,将杨秀视为僭越谋反。他依照自己扭曲的标准,亲手将这些他认为的“威胁”清除出了自己的世界。但这种清除并未带来安宁,反而让他更加孤独,更加猜忌。因为他不知道,下一个背叛他的人会是谁,或许就潜伏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中。
而他最“亲近”的人,无疑是那位恭谨孝顺的皇太子,杨广。
太子东宫,虽然已是名义上的储君府邸,但杨广并未大肆修缮,依然保持着相对简朴的风格。这当然是他的伪装策略之一,即便已是太子,在父皇活着的时候,他也绝不会露出丝毫逾越规制的痕迹。
书房内,杨广与杨素正在密议。炉火温暖,茶香袅袅,与仁寿宫的压抑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父皇的身体日益衰弱,近来咳嗽不止,御医说,恐难捱过这个冬天。”杨素躬身禀报,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没有丝毫对君父的怜悯。
杨广端坐案前,身着一袭青色常服,面容平静。他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石,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冷酷。
“快了……”他低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期盼。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为了这一刻,他压抑了自己的天性,伪装了几十年,亲手将兄弟逼入绝境,将父亲蒙蔽在谎言中。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最虚弱的时刻。
“朝中情势已尽在掌握。”杨素继续道,“高颎、废太子杨勇、杨秀、杨俊,这些大的障碍都已清除或压制。其余那些与旧太子有染、或是曾对殿下流露出不满的官员,也都受到了敲打和压制。御史台、内侍省,重要的位置都安插了我们的人。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杨素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位权臣是他成功夺嫡最重要的助力。他们是合作者,也是同谋者,共同将权力的游戏玩到了极致。
“只是……”杨素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最近听闻,父皇在仁寿宫,偶尔会提及一些旧事,或是突然问起某个旧臣的名字……虽然很快便被他自己压下,或是被我们的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
“不必担心。”杨广打断他,语气中带着绝对的自信,“父皇已被猜忌和孤独彻底笼罩,他的判断力早已大不如前。他偶尔的清醒,不过是垂死前的挣扎,掀不起什么风浪。更何况,他能相信谁?那些他曾信任的人,都被他亲手推开了。他身边只剩下那些对他唯命是从的宦官,以及……我。”
他脸上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他离不开我,他需要我扮演那个他心中‘贤德’的儿子,来填补他内心的空虚。他即使有所怀疑,也只会自己压下去,或是被我的‘孝顺’轻易化解。”
杨广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仁寿宫的方向。那座宫殿在遥远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
“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那个节俭恭顺的晋王,是父皇母后最喜爱的儿子。”杨广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种极致的嘲讽,“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演员,一个为了登上这天下最高的龙座,不惜一切代价的演员。”
他转过身,面向杨素,眼神冰冷彻骨,再无半点伪装:“等父皇一去,那些碍眼的旧规矩,那些假惺惺的仁义道德,都可以彻底扫进垃圾堆了。天下是我的,我要按照我的意愿来治理,来享乐。”
这是杨广真面目在心腹面前的偶尔显露。他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野心和奢靡,那潜藏在伪装之下的真实本性,此刻如同冰山一角,露出了令人胆寒的棱角。他不仅渴望权力,更渴望利用权力来满足自己被长期压抑的欲望。
杨素感受到杨广身上散发出的冷酷气息,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追随的这位新主子,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可怕得多。但他没有畏惧,只有一种与虎谋皮的兴奋。杨广的冷酷和野心,正是他实现自身权力巅峰的基石。
“太子宏图大志,杨素愿效犬马之劳。”杨素低头应道,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朝廷的气氛,在圣人病重、太子掌权的局面下,变得越发微妙。大臣们小心翼翼地站队,观望风向。那些曾与废太子杨勇或高颎有过交情的大臣,更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牵连。新的势力正在崛起,围绕着太子杨广和尚书仆射杨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权力集团,他们手眼通天,掌控着朝政的方方面面。
在这种环境下,正直变得是一种奢侈品,敢言更成了催命符。官员们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逢迎,学会了在字里行间揣摩上意,学会了在言谈举止中表达忠诚——是对新太子和杨素的忠诚。
仁寿宫,冬日的一个下午。杨坚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宫女们在院子里扫雪。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体虚弱得像随时可能倒下。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一些久远的声音。废太子的辩解?高颎的劝谏?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
他脑海中闪过杨广那张恭顺的脸。完美得几乎没有瑕疵的脸。
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完美?那么节俭?那么孝顺?他从来没有顶撞过自己,从来没有让皇后失望过。
杨坚努力回想,试图找到一丝破绽。他记得有一次,他问杨广一个关于治水的问题,杨广回答得滴水不漏,条理清晰。但在那一瞬间,杨广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耐烦?还是别的什么?杨坚当时并未在意,但此刻想起,那一闪而过的神色,为何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还有杨素。他辅佐杨广做得很好,办事效率极高,铲除了不少“乱党”。但他看人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冷酷?
一丝微弱的怀疑,如同萤火虫般在他心中闪现,转瞬即逝。
然而,这怀疑很快便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压制——疲惫。他太累了,没有精力再去深究这些模糊的念头。更何况,他又能怀疑什么呢?他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杨广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如果连杨广都是虚假的,那他这一生,又做对了什么?他所建立的王朝,又将走向何方?
他不敢深想,也无法深想。怀疑的种子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便被他自己亲手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强迫自己相信,杨广是好的,杨素是忠诚的,那些他废黜的儿子,那些他罢黜的臣子,才是真正有问题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无边的孤独和猜忌中,找到一丝支撑。
他感到胸口憋闷,呼吸不畅。冬日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仁寿宫笼罩在更加浓重的阴影中。寒风呼啸着,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阴谋、所有的悲痛,都像被压缩到了极致,等待着一个爆发的点。那个点,或许就在圣人气息奄奄的时刻,或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仁寿宫,这座象征着圣人晚年孤独与猜忌的宫殿,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压力锅,内部的温度和压力都在不断升高。太子杨广像一个守在锅边的猎人,耐心而冷酷地等待着。杨素则在一旁协助,确保锅盖被死死压住,直到爆发的那一刻。
而锅里的圣人,在病痛与猜忌的双重折磨下,已经濒临崩溃。他的生命之火,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
风暴,已在仁寿宫外集结。悲歌,即将奏响最高潮的篇章。
夜色完全降临,仁寿宫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少数宫灯发出昏黄的光芒,映照出廊庑间摇曳的身影。圣人的寝殿内,烛火微弱,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衰败的气息。
杨坚躺在御榻上,身体缩成一团。他感到寒冷,前所未有的寒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所吞噬。
他努力睁开眼,看向床帐顶端。那里仿佛悬着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问号。
他是否真的错了?他是否亲手摧毁了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疲惫与困惑交织,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意识像潮水般退去。
仁寿宫静默无声,只有风雨声在远方低语。
风暴前夜,所有的角色,所有的命运,都在这一刻被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太子杨广在东宫,眼神炽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杨素在府邸,冷酷地谋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那些被废黜、被囚禁、被流亡的人,在各自的黑暗中承受着命运的不公。
而圣人杨坚,躺在冰冷的御榻上,在痛苦与猜忌的煎熬中,等待着他生命的终结。
龙座之上的裂痕,在这一刻,已深不见底。
帷幕,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中,带着彻骨的寒意,缓缓落下。第一卷的故事,在此戛然而止,所有的伏笔与矛盾,都指向了即将到来的,更加血腥与悲惨的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