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你好,见信如晤。
不知你近来可好?上次一别,彷佛已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你走了多远,我们便已分别多久,总归我们是从同样的起点出发的。
最近读到一本书很有意思,忍不住絮叨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啰嗦。
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这是《西西弗神话》第一章第一句话,加缪这人与其说是哲学家,我倒更觉得他像个文学家——他总是特别擅长开头,譬如著名的《局外人》,第一句话是“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瞧他多会写,一句话把局外人和整个社会的疏离描写得淋漓尽致,一个人他和他的母亲都不亲切,还能和谁亲切。
《西西弗神话》开篇也是如此,“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哲学家们总是把文章写得诘屈聱牙,令人“不忍卒读”,恐吓我们这些门外汉,让我们只敢远观,现在好了,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像我这种最不懂哲学的人也可以试着走近了,毕竟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而且他的句子那么短小,那么笃定,使人一看就觉得“嘿,加缪这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好大哥,他说的指定对”。
(对了,不要嘲笑我用错了词语,我知道“不忍卒读”的意思是文章写得太好,不忍心读完,请容我在用词上稍微任性一点。)
在现代社会谈论自杀这个问题,总有几分不合时宜,不对,似乎在任何时代谈论自杀都很不合时宜,古语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除去那些下定决心抛弃生命的人),活着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哪怕要为此忍受饥饿、痛苦、恐惧、焦虑、暴力……,我们总是歌颂那些以坚韧不拔的精神战胜苦难,最终破茧成蝶的英雄,仿佛他们才是人类生存的唯一模板。
但,果真如此吗?
跟你分享一个我高中生活的趣事,高一物理老师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讲话总夹杂方言,念起问题来,滑稽可笑,我总忘不了他念问题的样子:“在光滑哩桌面上,有一个正在运动滴小木块儿,如果没有力哩作用,它就会一直滑动下去,这是为什么?”,我们齐齐回答,“是因为有惯性”。
离开高中课堂之后,我遇到过很多低谷时刻,当我走出来时,总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会走出来呢?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卓越的天赋或者坚韧不拔的意志,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惯性,因为自杀需要去找一把锋利的刀,或者找一个很高的窗台做个跳跃动作,这并不符合过往的惯性,于是我麻木地沿用着过去的状态,继续往前走,然后我发现,问题解决了,problem solved,我可以继续往前走,推另一块大石头。
惯性它很好,像保护那个光滑的小木块一样,保护了我,使我免于遭受死亡的劫掠,可以一直、一直向前滑动。
如果一个人能像光滑的木块一样,一直滑动,不受任何阻力,直到世界尽头,这于他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幸运,就像一个丧失所有意识的疯子,饱受折磨的从来都是他的身边人。
意识的觉醒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简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起初,我们肚子饥饿,被死亡追着跑,在森林里疯狂逃窜,设置陷阱、采摘野果,顺着本能和人交流做爱,然后我们驯化杂草,建立村镇,聚集在一起,违抗着本能,劳作、储蓄,把新收的粮食储存在仓库里,喂养美味的鸡鸭,饿着肚子期盼它们长大,再然后我们进入下一个时代,布景开始坍塌。
“起床、电车,四个小时待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工厂里,吃饭,然后再是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样的节奏,大多数的时间里,这条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像光滑的小木块,沿着光滑的轨道,滑动在黑寂无人的宇宙中,遥远处星光点点,似一个虚幻而又美妙的梦。
“只是有一天,突然间就问了个‘为什么’,于是,在这份惊讶所掩藏的厌倦中,一切开始了。‘开始’,这非常重要。机械生活一系列的行为之后,结局必然就是厌倦,但是,它也开启了意识。它惊醒了意识,然后再继续下去。继续下去,要么是无意识地回到链条上,要么是大彻大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彻大悟的尽头,结果到来:自杀或者自愈。”
镜头放慢,子弹滑出枪膛,穿透空气屏障,朝着我们的面门以一种缓慢却无可置疑的姿态袭来,bullet time到来,小木块开始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一旦开始思想,开始看到自我,就会看到死亡,“开始思想,就是开始设下伏雷”。
“厌倦本身含有某种揪心的东西,在这里,我必须下的结论是,厌倦的情绪是好的。因为,一切都开始于意识,如果不是经过意识,没有什么是有价值的。”
加缪说,厌倦的情绪是好的,不经过意识,没什么是有价值的。尽管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却很难赞同这句话,人并不是为了价值存在,不必像奶牛一样挤奶,或者像母鸡一样下蛋,一个人哪怕驽钝,或者轻佻,只要他能度过足够幸福的一生,对他来说或许比创造任何价值都更值得庆幸。当然,出于严谨的角度,我并不能替所有人都得出这样的结论,或许有人宁愿把生命抵押给魔鬼,只为创造出最惊世骇俗的伟大作品。
但是对一些人而言,产生意识并因此感到痛苦简直是命中注定,敏感多疑善反思的天赋当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周遭的环境也会使他和自己既定的命运迎头相撞。
这个世界存在一种力量,它会把所有人都吸进去,然后挥舞起巨大的刀片,从人身上切下一片又一片血肉,一个人是方形的,周遭的人偏偏说“圆形才最完美”,一个人是圆形的,周遭的人又在质疑“三角形才足够稳定”,它当然不会明晃晃的恐吓,它只需要把所有人纠缠在一起,我们自会自相残杀。
我们撞碎一层又一层的镜面,然后在混合着血污的散碎镜片中看到了自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一样,我们看到了自己。世界说,“你应当外向、开朗、勇敢”,我们看到自己:木讷、忧郁、胆怯,世界说,“你应当聪明、体贴、美丽”,我们看到自己:平庸、敏感、普通。
开始时我们懵懂得像一张白纸,什么也可以不要,什么也不想追求,一根萝卜被横亘在眼前,像逗弄小狗一样逗弄着我们,“你不想要权势吗?”,那便让你尝尝冷眼的滋味,“你不想要金钱吗?”,那便将你禁锢在逼仄的樊笼中——“起床、电车,四个小时待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工厂里,吃饭,然后再是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不,不止是四个小时、八个小时,甚至是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
我们愤怒,然后挥出拳头,拳头却打在空气里,我们收回手,拳头上连一丝血痕都没留下,我们的愤怒全无用武之地。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们不得不这样追问。我们读书、识字、有一点意识,怀揣着伟大而又绚烂的梦想,忍受着现实的锉磨。然而一切忍受毫无意义。刨除掉那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无意义说教,丢掉“福报”的谎言,我们终于发现,一切忍受毫无意义。
一个信仰真理和客观存在的人,逃出生存危机后,却迎来真正的苦难,千百年来,我们奋力向前奔逃,以巨大的勇气斩杀一个又一个恶魔,现在,我们来到了一个时代,一个被巨大的空气墙笼罩着的安全时代,但这个时代空无一物,我们的身体穿过屏障,灵魂却被隔离在原地不知所措。
“局外人”,身体站在舞台演傀儡戏,灵魂却坐在看观众席冷眼旁观。加缪说,“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演员和舞台之间的这种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
想想看吧,一个演员,要去饰演一个旅者,为了成为合格旅者,苦心磨练演技,为此磨破了脚掌、佝偻了脊背,穿着破烂衣衫,放弃一切堕落享受,最后却告诉他“这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有观众,没有同伴,甚至终结之时也不会在宇宙中留下任何记录”,这该是多么巨大的悲剧。但人生恰恰如此,我们在表演一场无人观看的独角戏,并且对一些人来说,这场独角戏还尤其艰难。
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对此矫柔造作地说,“我们毕竟收获了自我,在一日日的苦练中,我们终究成为更好的自我”。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意义何在?一个更好的自我,也会死掉化作尘土。
我很希望自己能给出一个答案,譬如那些笃定的名言简句,“人是他自己命运的主人”,“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但答案并不意味着终点,一个人不可能通过高呼“存在先于本质”解决生命中遇到的所有问题——何况,我自己也并没有答案。
或许有一个事实是,我需要世界,而并非世界需要我。所以重要的并非答案,而是过程,重要的是我们在穿越生命迷宫时,遇到的一切在我们脑海中震荡起的火花,勾勒起的喜怒哀乐。哪怕我们穿过重重迷障最终又回到起点,也并不能改变我们曾手牵手穿过迷宫的事实。
朋友,亲爱的朋友,让我们从这里开始吧。
P.S. 絮叨这么多,希望你没有厌烦,也许你会反问“唠叨这么多干嘛?不管饱,不解渴,甚至几粒碎银子都换不来”,曾经我也这样以为,而且一直把哲学视为神秘的、高尚的,不是我等凡人应该追求的知识,甚至认为自己沉湎于思考的缘由不过是对一塌糊涂的现实世界的逃避,后来我想或许还是有点价值的吧,不然为什么恁大一批走在我们前面、比我们更有天赋的人,都纷纷走入哲学?
请允许我指出我对哲学浅薄的理解,所谓哲学即是“命名”的科学、“赋形”的科学,它将那些我们隐约感受到却说不清的复杂关系——个人与自我、与他人、与时间、与社会——全部具象化,从而使我们在一次次揽镜自照中看到我们自己。
就像神话故事里的魔法咒语,挥舞魔法棒,念出咒语,闭上眼睛,再睁开眼——“World changed”,我愿意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魔法。
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尊重个体的概念,必然不会有应该尊重个体的共识,而这样的共识恰恰是从引入“尊重个体的概念”起步的。
P.P.S 如果你喜欢我的来信,请务必回信使我知晓,否则我会以为自己是个惨遭情人抛弃的情郎。对了,现在是八月末了,虽然已过了立秋,天气仍炎热得厉害,不知你那里如何?以前我总记得知了不叫,夏天也就结束了,可现在知了不叫了,我却总觉得现在仍是夏天,城市的高楼大厦真是恼人,连个惬意乘凉的树荫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