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事不过三” Newsletter 第 174 期,准备开个新系列,整理手边收集的一些信件故事。
发表于:2024/11/01
以下为正文:
01
我关注费曼的故事,是从下面这句话开始的:
原谅我没有寄出这封信,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啊。
P.S. Please excuse my not mailing this—but I don't know your new address.
费曼一生写了很多信,但这封信始终没有寄出,他一直保存在案头。
这封信是写给当时已身故的妻子阿琳的。
信出自《费曼手札》,书中收录了他和家人、朋友的通信来往。这封信痕迹斑驳,猜测是费曼常常拿出来重读、抚看。
信件里满是思念:
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竟然过了这么久了,几乎快两年了。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非常了解,知道我是个顽固的现实主义者。我认为写这样的信没什么意义,所以迟迟没有动笔。
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的爱妻。我只是拖延一件该做的事,而这件事以前常做,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当我把这封信的中英文版本,以及书中提及阿琳的几封信一并整理打印,期待看到一个深情的故事时,却没有看到过多触动我的部分。
我原想整理出一个好故事,但始终不好下笔。想了想,原因在于,他和阿琳的经历对我是陌生的。
少了这部分作为背景,这封信的深情就减了几分。
于是,我试着找找其他资料。
恍惚记起看过的一个细节。费曼某次在一家百货商店橱窗外,看到一件红色衣服,心想阿琳应该会喜欢。但又立马反应过来,阿琳那时已不在人世。
不确定是在哪里看到这个细节的,在电脑里搜关键词“费曼”。搜到一篇文章,庆幸里面提到了这个细节。但原文和我的印象有误差,红色衣服实际上是一条漂亮裙子,以及准确地点是橡树岭。
文章还提到,这个细节来自费曼自传。印象中费曼自传是那本赫赫有名的《别闹了,费曼先生》。
找来这本书,但在里面搜关键词“阿琳”时,全文只在序言处提及阿琳,其余没有更多:
我和阿琳于 1941 年结婚,她于 1945 年我还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期间,因肺病逝世。
看来细节并非来自这本书。
接着通过关键词“橡树林”、“漂亮裙子”在zlibrary里搜,还是没搜到。
转头去微信读书,这才找到准确来源。发现出自《费曼经典》,算是一本他的新自传。书中有专门一章,回忆他们的故事。
打印出来,浏览过程中,遇见了触动我的部分。
02
费曼是在知晓阿琳患有结核病的情况下,仍想要和她结婚的。
他父母担忧病情会影响他的婚姻和职业前途,来信希望他慎重考虑。
费曼为打消父母疑虑,请教了医生。医生答复,如果阿琳待在疗养院,那里医疗状况好,注重日常病菌管理,并不会传染给费曼。
他和阿琳自小一个地方长大,从相熟到相恋,慢慢立了婚约。
父母以为他结婚,是为了践行婚约。但他坦言,和阿琳结婚,并不是因为当初的誓言,而是在日日相处中,更加感到两人的亲近。“要结婚这个决定,是现在的决定,而不是5年前的决定。”
阿琳刚发病时,脖子及全身开始出现一些肿块。医生判断是淋巴系统出问题,但具体病症,医生始终查不出来。
第一次确诊结果是霍奇金氏淋巴瘤,这种病没有康复的可能,病人寿命也只有几年时间。双方父母和费曼商量是否要告诉她实情。
父母希望用淋巴腺热瞒过去,但费曼和阿琳曾约定,任何事都要坦诚沟通,不能隐瞒。
是撒谎还是遵守约定?
他希望如实相告,但家人轮番劝阻,最终是他妹妹的痛哭,击穿了他的内心。妹妹拍打着他的胸口,说他愚蠢、无情、固执。看着妹妹眼泪簌簌往下掉,他屈服了。
阿琳从父母口中得知患的是淋巴腺热,但她不信。追问费曼,是这样吗?
费曼心如死灰地回答:“是淋巴腺热。”说完,他连用了两个糟糕来形容心情。
阿琳疑惑消除。一周后,阿琳不经意瞥见母亲在楼下哭泣。她重新升起疑惑:既然是腺热,妈妈为什么哭得这么凶呢?但理查德也说是腺热,那应该没错。
但她转念一想,有没有可能理查德在撒谎?
她把费曼喊到家里追问。
阿琳:“现在告诉我,我得的是腺热还是霍奇金氏淋巴瘤?”
费曼一直为撒了个这个谎羞愧不已,来的路上还带着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分手道歉信。
这次他没有迟疑:“是霍奇金氏淋巴瘤。”
“天哪!”阿琳惊到:“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
听到这个回答,费曼再次涌起羞愧,不仅仅在于他之前撒了谎,还在于阿琳知道他撒谎后的第一反应不是责怪,是替他担心。她知道费曼的品性,也清楚二人之间的坦诚约定。
03
最终确诊结果是淋巴结结核。
费曼那时博士还未毕业,如果坚持和阿琳结婚,学校会取消他的奖学金。不仅如此,阿琳生病也会有很大的开销。
但他带着坚定给父亲回信说,自己一定会在普林斯顿找个好工作,也会赚到足够开销的钱。如果办不到,即使会很惨,他也认了。
1942 年 6 月,费曼博士毕业。两个星期后,他俩一路开车,去往纽约登记结婚。
1945 年,婚后 5 年,那天阿琳父亲来电,提及阿琳结核病恶化。费曼那时在洛斯阿拉莫斯参与曼哈顿计划,研究原子弹,和阿琳相隔 160 公里。听到消息,立马开车奔赴,中途状况不断,轮胎坏了几次,最终搭便车赶到。
送她最后一程时,他没有太悲伤,没有不高兴,反而很平静。俯身吻别时,他闻到阿琳的头发味道和过去一模一样。他也很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以及对头发味道的在意。在他心里,一件天大的事情发生了,但同时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月后,费曼偶然在百货橱窗前,看见一条漂亮裙子,第一时间想到阿琳应该会喜欢。只不过天人永隔,他顿时崩溃,那场迟来的大哭终于到来。
费曼在文中的回忆停在这里。
信件
Thursday, Oct. 17, '46
D'Arline,
I adore you, sweetheart.
I know how much you like to hear that—but I don't only write it because you like it—I write it because it makes me warm all over inside to write it to you.
It is such a terribly long time since I last wrote to you—almost two years but I know you'll excuse me because you understand how I am, stubborn and realistic; and I thought there was no sense to writing.
But now I know my darling wife that it is right to do what I have delayed in doing, and what I have done so much in the past. I want to tell you I love you. I want to love you—I always will love you.
I find it hard to understand in my mind what it means to love you after you are dead—but I still want to comfort and take care of you—and I want you to love me and care for me. I want to have problems to discuss with you—I want to do little projects with you. I never thought until just now that we can do that together. What should we do. We started to learn to make clothes together—or learn Chinese—or getting a movie projector. Can't I do something now. No. I am alone without you and you were the “idea-woman” and general instigator of all our wild adventures.
When you were sick you worried because you could not give me something that you wanted to and thought I needed. You needn't have worried. Just as I told you then there was no real need because I loved you in so many ways so much. And now it is clearly even more true—you can give me nothing now yet I love you so that you stand in my way of loving anyone else—but I want to stand there. You, dead, are so much better than anyone else alive.
I know you will assure me that I am foolish and that you want me to have full happiness and don't want to be in my way. I'll bet that you are surprised that I don't even have a girlfriend (except you, sweetheart) after two years. But you can't help it, darling, nor can I—I don't understand it, for I have met many girls and very nice ones and I don't want to remain alone—but in two or three meetings they all seem ashes.You only are left to me. You are real.
My darling wife, I do adore you.
I love my wife. My wife is dead.
Rich.
P.S. Please excuse my not mailing this—but I don't know your new address.
费曼致妻子阿琳|1946年10月17日星期四
亲爱的阿琳:
我深深爱你,甜心。
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我这样对你说。但我不只是因为你喜欢,才这样写的。我写这些话是有感而发的。当我写这些话给你的时候,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充满我内心。
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竟然过了这么久了,几乎快两年了。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非常了解,知道我是个顽固的现实主义者。我认为写这样的信没什么意义,所以迟迟没有动笔。
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的爱妻。我只是拖延一件该做的事,而这件事以前常做,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我要告诉你,我爱你,我好想爱你,我永远深深爱你。
我发现自己很难解释,在你去世了之后,我为什么还这么爱你。我仍想照顾你,让你安适。而且我也希望你爱我,照顾我。我很想和你一起讨论问题,一起策划某些美好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我们还可以一起做这些事,直到现在,我才想通了。我们可以做什么呢?我们可以一起学做衣服,一起学中文,一起装设电影放映机。我没有办法独立做这些事的。我如果没有你,会非常孤独的。你活在我心中,是个“完美的女人”,我们的一切疯狂冒险,你都是带头出主意的人。
当你生病的时候,非常担心,认为自己不能给我一些你认为我需要的东西。你其实不必担这个心。我当时就告诉过你,我没有什么实质上的需求。因为我如此爱你,爱你的一切表现与作为,爱你全部。现在,这种感觉更清晰也更真实。现在你不能再给我任何实质的东西了,可是我还是这么爱你。你让我无法自拔,不能再去爱任何别人了。可是我甘之如饴。你虽然死了,却比任何活着的人更美好。
我知道你会笑我这么傻,会希望我不要这样孤孤单单的,会要我去追求幸福快乐。我敢打赌,你会惊讶我到现在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除了你之外,甜心),都已经一年多了呢。但是,亲爱的,这你可无能为力,我也没办法。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确实碰到过好几个好女孩,其中也有非常好的,我也不是想这样一个人过活。但是见了两三次面之后,我就觉得索然无味而心灰意冷。你还和我在一起,活在我心中。
我挚爱的伴侣,我真的深深爱你。
我爱我太太。但我太太已经羽化升天了。
理查德
附笔:
请原谅我没有寄出这封信。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啊。
(本期完,希望你阅读开心;也希望你没有阅读的时候,都在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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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文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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