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图腾》第一章：“狼”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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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让我们先承认一件事，“狼”，真的很酷

让我们先从一个坦诚的共识开始：
“狼”，真的很酷。
当我们谈论这个词时，我们几乎能立刻闻到松针和雪的气息。它让人想起无垠的荒野、原始的力量、不被驯服的自由，以及一种近乎禅宗的、致命的专注力。它不是办公室隔间里的生物，它是属于月光、峡谷和生存斗争的。
哪个刚踏入职场的年轻人，不曾在内心深处，梦想成为一匹狼呢？

这种向往，这种近乎迷恋的情结，并不仅仅来自生物纪录片。它来自一种深刻的文化叙事，一种对力量的崇拜和对原始激情的渴望。¹

亲爱的，请你理解，这种渴望并不是你的错。

在一个被 KPI、流程和“打卡”高度程序化的现代办公室里，在一个你连电子邮件的抄送顺序都要字斟句酌的环境中，渴望一点野性，渴望一种更宏大、更激烈的生存斗争叙事，几乎是人类最本能的冲动。

当你感到自己渺小、无力、可替换时，“狼”的图腾提供了一种强大的心理代偿。它甚至带有一种悲剧性的英雄主义色彩¹——“我知道这条路充满牺牲，但我依然选择它”——这极大地满足了我们对意义感的追寻。

“狼性文化”的诱惑，首先是一种美学上的诱惑。它承诺你，你平凡的工作，其实是一场伟大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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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狼”的官方肖像（一份诱人的招聘简章）

“狼性”不是一个模糊的形容词，它是一份被精心定义过的“人设”和“品牌”。
让我们打开这份“人设”的官方说明书。以最具代表性的、华为早期的阐释为例，它被赋予了三个极其诱人的特征。

1. 对市场机会的敏锐嗅觉
   • 官方阐释： 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先生曾将其解读为，狼的“鼻子很敏感”，能够“知道客户的需求在哪里”，甚至能嗅到“十年、二十年后科学技术的方向在哪里”。²
   • 温柔的翻译： 听听这听起来像什么？这是“同理心”、“洞察力”、“战略眼光”。这几乎是所有知识工作者（设计师、程序员、产品经理、分析师）梦寐以求的最高赞美。它告诉你：你不是在执行命令，你是在“感知未来”。
2. 团队作战（不是孤狼，是群狼）
   • 官方阐释： 狼不是单独出击，而是“群体作战”。²这代表了“互助合作，配合协调”的团队精神。³
   • 温柔的翻译： 这听起来又像什么？是“协作精神”、“集体荣誉感”、“我们是一个团队”。它完美地满足了人类最深刻的社会需求：归属感。它告诉你：你不是在孤军奋战，你背后有你的“狼群”。
3. 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
   • 官方阐释： 狼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拼死拼活也要做成这件事”。²对待困难要“毫不留情地攻克之”。³
   • 温柔的翻译： 这是“坚韧”、“承诺”、“执行力”、“专业主义”。它告诉你：你不是在“打工”，你是在“战斗”，你是一个真正的“专业人士”。

亲爱的，你看到这份“招聘简章”有多么高明了吗？

它所承诺的一切——洞察力、归属感、专业主义——恰恰是现代优秀个体最渴望的自我实现。它把一份工作，包装成了一个实现你全部潜能的英雄舞台。

但魔鬼，恰恰藏在这些词汇的“解释权”里。

• “敏锐嗅觉”，可以被解释为“洞察客户需求”，也完全可以被解释为“敏锐地嗅到老板今天的情绪和喜好”。
• “团队作战”，可以被解释为“为了共同目标高效协作”，也完全可以被解释为“抱团排挤异己，用‘集体’的名义压制个体”。
• “不屈不挠”，可以被解释为“坚韧地解决真正的问题”，也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在无意义的内卷和消耗中，表演性地坚持”。

你以为你是“坚韧”，但老板可能只是在利用你的“沉没成本”和“服从性”。

更有趣的是，在一些（坦率地说，可能更诚实的）公司版本里，比如在曾经的房地产行业（房企）中，“狼性”的定义除了上述三点，还加上了更赤裸的一条：“对头狼（老板）的绝对服从”。⁴

你看。在这份更“诚实”的简章里，“狼皮”下面不小心露出了“狗项圈”的搭扣。⁴它不经意地暗示了“团队作战”的真正含义：不是平等的协作，而是对“头狼”的绝对服从。

而这，正是通往第二章“犬的真相”的秘密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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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英雄主义的幻觉（“嘿，你的军事黑话掉地上了”）

“狼性”的诱惑力，不仅仅在于“狼”这个动物图腾，更在于它强烈地暗示：我们正在参与一场……“战争”。
它是一种激励性框架，旨在将高压、控制和潜在的剥削，重新包装为一种英雄主义的集体生存斗争。
让我们来看看这种“英雄主义”是如何被“包装”出来的。
答案是：军事修辞。

如果你仔细聆听，你会发现，推崇“狼性”的办公室，往往充斥着一种不妥协的、战争般的修辞。⁵

你是不是也经常在下午三点的空调房里，听到老板在会议上谈论“炮火声”？⁵
你所在的销售部，是不是不叫“销售部”，而叫“前线”？⁵
你的老板，是不是不喜欢被称为“经理”，而更喜欢被称为“将军”？⁵
你和你的同事，是不是被编入了某个“弹头团队”或者“区域野战军”？⁵

甚至，在一些公司的内部宣传中，会使用二战中被击中但仍能飞行的战斗机图片，配文是：“英雄是铸造出来的，而非天生”。⁵公司内部的培训，甚至可能伴随着高唱“爱国歌曲”和“行军歌”。⁶

亲爱的，请不要觉得这很可笑。这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尽管可能有点用力过猛的）“神圣化”手段。

为什么管理者如此热衷于这种“战争隐喻”？⁵

因为“战争”是消除个体意志、使牺牲合理化的最强修辞。这种“战争修辞”有三个立竿见影的功能：

1. 创造“敌人”： 它将竞争对手描绘成“敌人”，将市场描绘成“战场”。
2. 合理化“牺牲”： 在“战争”中，个人的休息、家庭甚至健康，都是可以（甚至应当）被牺牲的。“996”算什么？这是“战时状态”。
3. 消除“异议”： 在“战场”上，一个士兵是不能质疑“将军”（老板）的命令的。质疑，就是“动摇军心”。

学术界早就研究过这种现象。学者们发现，在组织变革中，管理者（尤其是“合并策略制定者”）非常热衷于提供一种英雄式的史诗变革叙事。⁷

这是一种叙事上的“权力不对等”。 管理者在讲述一个“史诗”和“英雄”的故事，而身处其中的员工（比如你）感受到的，却往往是一个“悲剧”。⁷

让我们用“人话”来翻译一下：
这就好像你被拉进了一个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MMORPG）。你的老板扮演“圣殿骑士团长”，他激情澎湃地告诉你，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对抗“混沌魔龙”（竞争对手 A）的“史诗任务”（本季度 KPI）。你，作为“光荣的步兵”，难道不应该为了团队（公会）“献身”（加班到凌晨）吗？

这种叙事非常、非常诱人。
它让你觉得，你不是在无休止地修改一个 PPT，你是在“铸造英雄”⁵；你不是在应付客户的无理需求，你是在“为生存而战”。⁵

它让你在精疲力尽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虚幻的、却又无比诱人的“崇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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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办公室里的“哈士奇”（一个（并不）好笑的悖论）

好了，我们已经把“狼图腾”捧得足够高了。它闪耀着“专业主义”、“团队精神”和“英雄史诗”的光芒。
现在，让我们迎来那个（并不）好笑的转折。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环顾四周，发现公司里那些最“狼性”的同事，看起来……那么像哈士奇？

是的，哈士奇。
它们（他们）在开全员动员大会时，跟着老板一起“嚎叫”；
它们在工位上，对着老板的方向拼命“摇尾巴”，表现出120%的积极；
它们用100%的热情，去追逐一个老板在周五下午5点随手扔出的“飞盘”（那个紧急但毫无意义的 KPI）。

如果说“狼”的核心是“野性”和“自主”，“哈士奇”的核心就是“驯化”和“服从”。
狼，是为自己捕猎。
哈士奇，是为主人表演。
现实，为这个隐喻提供了海量的、生动的素材。
让我们来看看，在现实中，那些“哈士奇”的具体行为是什么样的。当一些公司（尤其是某些房企）试图强行推行“狼性”时，它们最终得到的并不是狼，而是一群“用力过猛”的哈士奇。⁴

• “在开会时嚎叫”
  • 现实版： “上班唱歌喊口号”。⁴每天早上站成一排，用最大的音量喊出“我（哈）们（士）是（奇）战（最）狼（棒）！”
• “在工位上摇尾巴”
  • 现实版： “花样打鸡血”。⁴包括但不限于集体团建、拓展训练、以及对老板的“绝对服从”。⁴
• “追逐飞盘（KPI）”
  • 现实版： “严苛的考核排位”和“末尾淘汰”。⁴比如，区域销售连续三个月排名末尾，无论原因，必须降级；基层管理者连续三个月不达标，直接开除。⁴

真正的狼，是不会为了“末尾淘汰”而焦虑的。狼群中最弱的狼，会被自然淘汰；但它不会为了不被淘汰，而去表演“唱歌喊口号”。它只会离开，去寻找新的、属于自己的领地。

而你，我亲爱的读者，你不敢离开。你只是在工位上假装更忙碌，把微信状态改成“（手机没电了）”，并祈祷老板能“看见”你的努力。

这背后，是一条深刻的裂痕：
公司宣称它要的是“狼”的“自主”与“野性”（用于对外开拓市场）；
但它实际奖励的，却是“哈士奇”的“服从”与“表演”（用于对内强化控制）。

这种“假装”的疲惫，这种“扮演一匹狼”的倦怠，最终在社交媒体上催生了一个伟大的、现象级的“梗”——“牛马”。⁸
“牛马”这个词的流行，本身就是一场集体“拆包”。它是“2025年职场最热的梗”，它既是“自嘲”，也是一种“排解焦虑”的方式。⁸

这是“哈士奇”们在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摘下那个沉重的狼皮头套，发出的第一声真实的、疲惫的、却又带着清醒自嘲的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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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狼皮”之下（学术骨架：“工具理性”的冰冷内核）

好了，亲爱的。现在，让我们把这件“哈士奇”的戏服（它甚至都不是狼皮）彻底脱下来，看看它一直试图掩盖的，到底是什么。
不要怕。这个词听起来很吓人，但你每天都在经历它。
它叫——“工具理性”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学术上说，这是一种将所有活动都视为理性的、技术性的活动，以及可计算的、可预测的思维模式。⁹

让我们用“人话”来翻译一下：
“工具理性”，就是一种“榨汁机思维”。
在“榨汁机”的世界里：

• 没有“人”，只有“人力资源”。
• 没有“创意”，只有“可交付成果”。
• 没有“幸福”，只有“经济绩效”。¹⁰
• 没有“同事”，只有“流程节点”。

你，不是张三或李四，你不是那个喜欢撸猫、周末想去野餐的鲜活个体。你是一个“工位”，一个“待优化的流程”，一个“成本单元”。

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早就警告过：企业以“经济绩效”为核心的“工具理性”，是极度危险的，它极易膨胀和异化。
甚至更早，社会学奠基人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提出这个概念时，就敏锐地警告过它可能带来的非人化后果。¹¹

这种思维的终点是什么？
是一种人被视为可被分析和编程的对象的终极异化。¹²

你终于明白了。
在“工具理性”的终极蓝图里，你不是“狼”，你甚至不是“哈士奇”。
你只是一行代码。
一行可以为了“经济绩效”和“可计算的”⁹效率，而在任何时候被随意“优化”掉的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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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异化的代价（一件（并不）保暖的戏服）

所以，当“奋斗”脱离了它本应有的语境（比如，为了你自己的事业、你的家庭、你的热爱），而变成了对员工的“严苛工作条件和持续控制”时，会发生什么？
答案你比谁都清楚。
你会“累”。
不是那种跑完五公里、睡一觉就能恢复的累。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怎么睡都缓不过来的“倦怠” (Burnout)。
这正是“工具理性”异化后的直接后果。

一份针对专业人士（如大学教师）的学术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完美的证据。¹³
研究明确指出：那种量化、结果导向的绩效评估方法——这正是“工具理性”在办公室的完美体现——会带来巨大的压力。¹³

为什么？因为这种评估方法强调“工具理性”和“功利主义”。¹³它不管你过程有多努力，不管你帮助了多少同事，它只看那个“可计算的”⁹数字。
而这种压力，正是导致专业人士（无论是医务人员¹⁴、教师¹³，当然，也包括你）职业倦怠日益严重的直接原因。¹³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答那个终极问题了：
“狼性文化”的真正功能到底是什么？

1. 冰冷的“工具理性”和“量化考核”¹³，必然导致员工“倦怠”和痛苦。
2. 这种痛苦是真实的，会引发员工的反抗和流失。
3. 因此，管理者需要一个东西，来“中和”这种痛苦，来“包装”这种非人化的剥削，让员工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倦怠。
4. 这个东西，就是“狼性”的“英雄主义叙事”。⁷

所以，亲爱的，请你一定记住：
“狼性文化”的真正功能，不是让你变得更强（那是你的错觉），而是**“为不可持续的工作实践制造合法性”**。

它不是你用来战斗的“武器”。
它是老板用来给你止痛的“麻药”。
它告诉你，你的“倦怠”¹³不是“工伤”，而是你“不屈不挠”的“勋章”。
“狼性”是一件公司发给你的戏服。
它很帅，很威风。它承诺给你“英雄主义的幻觉”，让你在 MMORPG 里扮演“史诗英雄”。

但当你穿着这件戏服，加班到凌晨四点，办公室的冷气（“工具理性”）从四面八方穿透你的工位时，你最好祈祷这件“狼皮”能帮你抵御寒冷。
然而你很快就会发现，它不能。
这件戏服非但不能保暖，它还在吸走你最后的体温。
因为它本身，就是那寒冷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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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既然老板们心里清楚，这套“狼性”的戏服只是一个（并不保暖的）道具，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卖力地推销它呢？
他们真正想要的，那个藏在“狼皮”之下的，到底是什么？
哦，亲爱的。
他们想要的当然不是“狼”。
他们想要的，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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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