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多回家了。由于“创城”(创建文明城市),漳州市区内看不到共享单车,回家以后被迫放低速度开始散步。走过江边钓鱼的人群,走过阿姨的腌油柑摊位,走过蓝烟般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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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酱拌面

回家第二天,给朋友发微信语音,友大惊:你回家以后口音明显南方了很多,好台妹好gin哦!从来没听过你这么说话!

我:??????

生而为闽南人,从小到大被不标准的普通话包围,家在县城的同学尤甚,他们操着一口洗不脱的地瓜腔,尾音和鼻涕拖得一样长。那时很不屑于说闽南话,因为怕影响自己普通话的标准度,导致现在用闽南语讲一句话都磕磕绊绊。

自以为自己普通话标准,直到上大学报到那天,被五湖四海的口音包围,初次见面的江浙室友说:听你和你妈说话,还以为你们是台湾人。明明我已经是同乡里普通话标准的那一波了,竟然还是轻易被听出坐标。我自此立志:我要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模糊坐标的普通话。

口音和吃辣的能力一样,是锻炼出来的。大学四年让我从不会吃辣到能吃过重庆人,也养成了隐藏IP地址的口音,回家会被问是不是北方人,在真正的北方人面前又立刻被听出南方痕迹。但总之,没有人觉得我是个福建人,我也以“你听起来不像个福建人”为乐。

口音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毕业后来上海,就习惯性带一点“哇”,“的嘞”的尾音。去北京但凡攀谈起来,就把儿化音像糖霜一样,揉进话语的面团里。说儿化音倒是没出现过像“巴黎倍儿甜”这样的笑话,不过操弄得不熟练,也像没揉开的糖粒一样粘牙,会被北方朋友善意嗤笑。

北方朋友们发音标准饱满,字节铿锵有力,就像是吹饱了的气球,说每个字时调用的面部肌肉和空气共鸣似乎都更多些。而我嗤之以鼻的闽南口音,发音紧在口腔里,每一个后鼻音听起来都像前鼻音,像干瘪瘪皱巴巴的纸巾,只敢藏在口袋,登不了大雅之堂。这几年我口音的缓慢变化就像气球慢慢打气,但碰到真正的“标准普通话”时,自信心又被戳扁扁。

方言是什么呢,方言是离家后的保护色,是每周往家里打电话时的加密暗语,可惜我上大学前没意识到这一点。邻床的江苏女生讲一口流利的泰州话,就算刻意竖起耳朵,也只能在她的吴侬软语婉转之间,听懂一半意思。我的闽南语水平只允许我说上几个词,很难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时常是用闽南语+普通话混杂着讲出来,还要再用普通话整句翻译一遍。

总有新朋友在知道我的家乡以后问:那你会说闽南话吗?会唱《爱拼才会赢》吗?

“唔,日常交流不太行,也就会唱《身骑白马》里的几句歌仔戏吧……”如果不报以心虚的回答,恐怕下一句就是“那你唱几句来听听”了。

小时候的有线电视,光是本地电视台就会分为漳州123套,还有全闽南语频道,会播放歌仔戏或者木偶戏。因为听不懂,每次换台时总会跳过,偶尔被咿咿呀呀声绊住多逗留几秒,又快速划开。

大学到出国到工作,思乡两个字不是我的课题,至少对于美食外的东西没有想念。但有几年我沉迷侯孝贤的电影,几乎全部看完,在台语电影的地瓜腔里获得浸淫本地文化的错觉。闽南语南橘北枳,厦漳泉三地在音调用词上略有不同(但以我的贫瘠知识并不知道三者的区别),而台语和厦门闽南语发音最为接近。方言腔调和市井气息的相似,增加了代入感的同时,也弥补我自己不会讲方言的缺失——更重要的是,放假在家看的时候家长也会被台语吸引过来,饶有兴致地瞄上两眼,议论几句。

记得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分析,提到《恋恋风尘》里,李天禄演的阿公常挂在嘴边那句的“干伊三妹”,就是原汁原味的台语骂人话。脏话竟然能被逐字分析登大雅之堂?好像对我们闽南人民来说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知怎么又想起《我的天才女友》结尾处那句话:“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为了一场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回家两天口音就由半立体降为扁平,但每年也就这么几天口音会被软嗲甜的麻吉音调软化,收敛习性做乖乖仔,就也没那么在意了。当口音像衣服一样可脱可穿时,我和方言的斗争便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