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newsletter想聊聊城市中的「非正式」。回想过往的工作经历，发觉传统的规划框架更多着墨在顶层设计，执着于寻找能解决所有空间与经济诉求的「万能钥匙」。似乎规划设计能够像「开关」一样，将非正式的要素切换到正式轨道上。然而基于正式与非正式的二分法在无意中忽略了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中间过程。
但在制作 《华塑小区不完全田野调查》 的前后，我试着将小区中的非正式空间当作植物标本一样观察，才开始对它们的存在有更具象的感知。顺着「非正式城市主义（informal urbanism）」的概念，我注意到全球范围内关于非正式城市的案例与调查。其中，对黄声远在宜兰推动的「维管束计划」印象深刻。「维管束计划」将宜兰比作植物组织，「非正式的生活廊道」则像维管束般在城市中有机蔓延，彼此交织，为植物体输导水分和养料。所以这篇期newsletter想借维管束作为锚点，观察非正式空间有机生长的过程。
🌿关于「非正式」
以空间为导向的规划设计框架常常将复杂的城市治理归因于空间设计，导致城市问题的 空间性被放大。在宏大的城市规划蓝图中，有关「非正式」的城市议题通常很难找到位置。非正式的生产要素既没有清晰的画像，也很难为城市建设带来可预测的现金流，甚至被视为城市形象的负担。
关于非正式城市的定义， 「非法台北 lllegal Taipei」 给出了比较贴切的阐释：
「非正式城市主义(informal urbanism)」意在形容不同的都市场景，例如贫民窟、一般住宅旁衍伸出自行搭建的住宅、或未受规范自行扩展范围的街头小贩。这种恣意生长的城市有机体游走于法律边缘，反映急剧扩张的城市化现象，正普遍的发生在全世界。
illegal Taipei「非法台北」
🌿维管束的生长过程
#宜兰：为「无名的人」策划空间
黄声远和田中央事务所在宜兰推动的「 维管束计划」是针对宜兰河沿岸的线性改造，计划分为三期，三支维管束分别关注老城更新、新城开发、以及公共设施的改造补充。这项计划预算大约 1.5亿新台币，由政府部门出资，前后耗时超过15年。
关于「维管束计划」的设计理念，黄声远曾经提到将 「无名的人」 作为空间规划的主角，通过克制的干预策略思考宜兰的公共性。例如， 丢丢当森林 就提取棚架作为非正式空间结构的代表符号，在火车站前广场创造边界模糊的公共空间，容纳「规划之外」的化学反应。而这些反应体现了「非正式」向「正式」转变的中间过程。阿克邦在一篇 文章 中的描述让我更具象地认识到关注中间过程的意义：
第六期工程位于宜兰火车站，黄声远的设计解读中说道：
「台湾跟大陆一样每个地方都有百分之几的人是不良少年。他们特别喜欢在火车站附近广场晃悠，也许渴望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良少年也是土地上人群的一部分，也需要关爱，所以他做了这个特别有意思富于幻想特征的大棚，这样不管是下雨天还是大太阳天，‘不良少年’们可以或躺或坐或卧于此，他们也可以享受城市的恩泽」。
去过几米广场的我表示，不看以上这段话都会被融化。梦幻的新建筑部分夹杂着不少被保留下的断壁残垣的老房子，一边提醒着你做梦，一边不忘告诉你现实，真实生活。
#加拉加斯：让非正式更可见
视野放到非正式空间问题更突出的「南方世界」。委内瑞纳首都加拉加斯的 嘉法安斯金融中心（又称大卫塔）是45层高的烂尾楼，于1994年停工并由政府接管。因其牢固安全的空间结构，2000年开始陆续被无家可归的市民占领，成为一座「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最高峰时期曾有5000多居民，直至2014年居民开始陆续迁离。尽管「非正式居民们」目前已被迁移至50公里以外的城市，但在更大的空间尺度看来，整个 加拉加斯就是一座大卫塔。
在占领期间，大卫塔内部的经济系统和居住环境被有机地完善，幼儿园、理发店、五金店等业态开始出现。在居住条件方面，居民们并不需要支付租金，但他们 每月支付约23美元 的水电、安保与清洁费用。
设计机构 Urban Think Tank 对大卫塔进行了一系列 调查，将其视为「正式与非正式混杂的实验室」：
加拉加斯无处不在。我们把加拉加斯当作实验室，试图理解为什么贫民区的居民来到这个城市。
委内瑞拉建筑师 Alfredo Brillembourg，同时也是这项调查的主策划之一，曾经 提及 对非正式空间调查的原委：
我是一个「有特权」的孩子，他们派我去做社区服务，教非常贫穷的孩子读写。正是这次邂逅让我对自己的国家有了理智的认识：为什么我在美国可以这样做，然而，当我回到加拉加斯时，它却没有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中？
Urban Think Tank关于大卫塔的调查展览@第13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
Urban Think Tank以出版和展览的方式介入非正式空间，向管理者和居民提供一种「可见性」。这种可见性的目标在于让治理与规划得到缓冲，并推动既有的社区治理体系获得专业团体的协助，改善城市中的系统性贫困。
#孟买&班加罗尔：改变叙事弥合断层
界面文化曾经刊登过一篇关于探讨城市空间结构与社会融合的 文章，其中提到过印度城市面临的系统性的空间公平议题：
印度的规划部门由于自身的「非正规属性」，导致围绕非正规空间的规划危机被「镶嵌」在社会治理体系中。
受新冠疫情的影响，印度也曾面临「阻断病毒」和「限制生活」的二元矛盾。严格的管控措施使城市中的非正式要素不得不迅速切换到低功耗状态。学界有观点 认为，新冠疫情正在放大城市的「断层」，催促管理者开始反思当前规划策略的局限性。这也提供了一个在公共危机下，观察正式与非正式状态如何临时切换的样本。
管理者普遍认为非正式住区是「高风险区域」，因此其居民更易受到「监测」。但大多数非正式空间的重要风险点仍在于缺乏 可获取的、民主化的数据。相较于正式住区拥有更多治疗选择，甚至对感染保持沉默，而非正式空间的干预措施带有更多「强制性」的成分。信息缺失以及干预过程中对「中间状态」的忽视，导致隔离中心等集中性的公共健康服务空间成为「非正式要素」与「公权力」对抗的一部分。
对于如何缝合城市断层， 文章 中提到孟买和班加罗尔的当务之急在于转变非正式与正式的二元叙事。在病毒的第一波冲击之后，孟买政府进入了「 自动驾驶」模式，以此管理孟买最大规模的非正式住区 Dharavi。所谓的自动驾驶模式主要依赖于：
- 更小规模的、去中心化的空间干预；
- 收集、整理和利用空间数据；
- 与广泛的利益相关方开展合作。
颗粒度更小的政策为改变非正式空间叙事创造了讨论环境，管理者得以意识到非正规住区和经济对城市化的贡献，并着手与非正式空间的定居者建立伙伴关系。对政府和开发商来说，不止是保证基础设施的硬件投入，更需要建立持续性的社区合作关系。例如植入方便志愿者活动的社区中心、动态更新的社区资料库、建立点对点的应急供应系统等等，赋予非正式日常生活特定的「城市价值」。
🌿疫情中的危与机
#脆弱性来自哪里
另外，关于非正式空间的叙述通常由「外来者」所完成，他们可能是规划师、设计师、作家、志愿者。随之构建的社区知识体系也很少暴露在公共视野中，这些根植于非正式日常生活的经验如何被应用于城市管理决策也仍然没有很清晰的图景。
不仅是空间层面，非正式经济的叙事也值得思考。回想之前请教华塑小区咖啡店的越侨阿姨关于未来如何选址，阿姨提到更希望在小区里继续经营物美价廉的越南咖啡。这样的定位在当下被现金流裹挟的商业策划中难以找到立足之地。非正规经济转向正规不可避免引入新玩家。在这个过程中如何避免收租模式造成的「 人的流失」，在商业模式上似乎还没有看到可复制的解法。
#何以反脆弱
回到对「非正式空间」的本质探讨，「非正式」生活方式更依赖于集体性，表现在对公共空间的复合使用与协商使用，这也许是非正式空间如何「反脆弱」的基本逻辑。
非正式空间并不应是危机中的「被动受害者」，通过规划设计的干预，他们有资格、也有能力影响未来的城市形态。这种能力会随着社会资本的累积与数据的迭代来推动创新，而这些「质朴的创新」正是维管束们抵抗风险的重要资产。抽象一点来说，在规划设计的价值体系中不仅仅满足于将保障性住房、街头摊贩、夫妻店看作是城市建设中的标准模块，它们更可以是空间生产的特殊手段。
#从微小处改变叙事
将经验挪用到对身边老旧小区的观察，我试着重新想象如何看待限制条件下的「创造性使用」。走进华塑小区，你可以看到躺倒在二楼的防盗门，可以看到泡沫塑料箱托起的花圃，这里有美容室、老年活动中心、公共运动设施，有顶层设计之外的，体现日常生活具体存在的「X因素」。
从宜兰到班加罗尔，微观叙事在非正式空间规划中的角色显得更加突出。当然，微观叙事的目的并非将城市发展不公平的议题浪漫化，而是在于寻找一个跨越空间尺度、跨越不同学科的概念模型，从「把空间作为方法」转向「以日常生活作为方法」。
在界面文化的 访谈 中，严飞教授提到：
在城市的空间构建上，一个核心的要点是集聚日常生活的力量。日常生活的力量，我觉得不是自上而下地通过行政动员就可以达成的效果。
譬如说，我们的行政部门会有计划、有意识地按照规划打造创业园区、艺术中心，但实际上空间的建立往往并不是先拥有一个实体的建筑空间，反而是先有了一群人——艺术家、音乐家、写作者。他们会聚集在一起编辑自己的刊物、定期举行集会进行艺术或者产品的创作和创新，这样才会生发出一个空间。这种在行政部门指令以外自发形成的空间，我们把它叫作替代性空间。它是自下而上地聚集起来的，是自发的、内生的，所以会更加有活力，也更加能集聚日常生活的力量。
在城市更新中纠结于有多少「非正式」与「正式」的体量并无助于解决基本矛盾，从微小处关注非正式向正式转换的中间过程或许才是更新的意义。
-End-
🔍一些「非正式」调查
🌿 全球非正式空间地图集 ⬇️
🌿 曼谷的非正式住区研究 ⬇️
🌿非正式台南 ⬇️
🌿 关于大卫塔的类型学研究 ⬇️
🧰另外还收集到一些能够启发思考与实践的非正式知识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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