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雾气，热腾腾的空间，永远充沛不间断的热水，还有各种香波的混合气味，这就是我对家乡大澡堂的初印象。最早家里没有热水器也没太阳能，调节水温的龙头也不好用，经常忽冷忽热找不准角度。而当时的澡堂一块钱一个人不限时不限水量，离家也挺近，所以即便搬了两次家、后来装了太阳能，也还是习惯去澡堂感受热烘烘的蒸汽。回想起那时候的澡堂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上百个带门、门上有数字还能挂锁、用来放衣服的水泥格子，还能用工作证免费借一双拖鞋或者一把小锁头用来锁柜子，热水也是不间断随便用。当然到后来妈妈也没借过锁，一方面洗澡不会带什么值钱东西，另一方面大家一旦开门看到柜子里有衣服也会随手再帮忙关上，并未听说有谁丢了东西。说起这个原始储藏柜，很多人为了干净会自带一张看过的报纸垫上，走的时候经常就留在那了。妈妈每次洗澡放衣服都首选那些有报纸伸出来的空柜子，把报纸拿出来抖一抖，就算是干净了。而且如果忘记柜门号码，那些门缝下伸出来的报纸也像是一个个信号灯，洗完澡出来能凭此尽快找到衣物的“暂住地”。
在众多同性赤身裸体的环境中能从容淡定地完成洗澡任务是需要脱敏的，而且可能也确实需要从娃娃抓起。北方人已经习惯在澡堂中赤条条来去自如地行走，不妨碍打招呼，也可以面对面聊天，甚至能搭把手帮对方搓个背。我还见过妈妈在澡堂中帮其他阿姨顺便做了个乳腺触诊检查。澡堂文化不是虚指，洗澡本身确实称得上是一种文化。我记得大四时搬到老校区，因为条件所限洗澡只能去古老的开放式澡堂。海南的室友就非常不习惯，很害羞，开始时总是一个人躲到角落背对着大家洗。不过想想也是，将自己展示在别人面前确实需要在心理上突破一层防线，反过来能接受别人无所谓的展示更是另一件难事。她花了很久才习惯和我们一起去洗澡，我也顺便把她带跑偏开始互相搓背了。
怎么说呢，搓澡大概是澡堂文化的核心吧。在我们那搓澡俗称搓泥。小幼儿身上没多少泥巴，家长一般就用自己的手指搓一搓孩子的皮肤，主要是褶皱处。娃再大一点就开始上工具了。我见过的搓澡巾有两种，一种是套在手上像一个小口袋样子的，另一种是长长一条两头带手环的。我猜后者是为方便独自去洗澡的人也能给自己搓背而设计的款式，我自己是没用过。搓澡嘛，还是前面那种得劲儿。而且自己给自己搓背怎么能搓干净呢？拜托别人搭把手是必须的。
儿时刚能接受搓澡巾的时候，是妈妈给我搓，而且是搓全身。从手背到脚丫子，从前胸到后背，从小臂到大腿。角角落落，方方面面都要过一遍。每次开始前，妈妈都会说一句：“疼了就喊啊”，然后就开始噌噌地搓起来了。投入之处妈妈还会紧咬后槽牙，真的是在狠狠用力。印象中其他地方倒没啥，每次都是搓背的时候嗷嗷叫，同时两个手臂支着墙撑起的后背因为被搓疼了而凹向另一边，妈妈就会说：“你别躲啊，躲了我咋搓？”再大一些有点劲儿了，就可以自个儿给自个儿搓了。开始是分区域，先是只负责自己的胳膊和前胸，逐渐熟练后扩大到包括大腿。妈妈有时候会嫌弃我搓不干净，后来就经常帮我把够不到的地方都搓一遍，到现在也是如此。
记忆中很小的时候去澡堂洗澡总需要两个大人带着我一起去，而且需要他们把时间错开来打配合才能最高效地完成任务。如果是爸妈一同去（不要误会，男女澡堂是完全分开的哈），就是爸爸洗完收拾好在外面大厅里等着，同时妈妈先给我洗，洗完给我穿好衣服把我送出门“交付”给爸爸后自己再去洗澡。而如果是奶奶和妈妈一起去，妈妈也是先给我洗，收拾完毕交给奶奶后自己再去洗。有时外面接应的人等得急了，还会让女澡堂的检票员进去看一眼进度，现在想想也是有点好笑。不过说真的，在洗澡这一点上，可能很多小娃和小动物还有些类似，就是不喜欢，需要在之前或者之后给予食物奖励才能顺利完成。比如我小时候洗完澡常能吃到膨化食品，夏天的时候偶尔能尝到一根雪糕。第一次进澡堂洗澡时我应该还很小不记事，只是隐约有个印象是妈妈或者奶奶会带着一个巨大的硬塑料澡盆一同前往，是为了让小小的我能一直在热水里泡着不着凉，后来在我能走能跳后洗澡时就没再带澡盆了。不得不说小孩能自己完全参与洗澡真是对家长的一大解放。而当我长大到能帮妈妈搓背的时候，可能更有一些反哺的雏形。一开始手劲儿还不够，手法也不得要领，给妈妈搓完后如果再遇上熟人，妈妈会拜托人家再给搓一遍。直到有一次，我也把妈妈搓疼了，这下似乎才出了师，从此以后才妈妈才将她自己背部的清洁任务完全交给我来做。每当这时妈妈就显得很满意，好像栽培很久的树苗终于开了花结了果一样开心。要是遇上熟人，尤其是遇上家里是儿子的熟人，就会说：“怎么样，还是闺女好吧，每周还能给自己搓个背。”
即便如此，妈妈依然是让我洗完先出去等着，她垫后。因为洗澡不仅仅是把身上洗干净，还要把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毛巾、搓澡巾、洗澡桶等等一切东西都冲洗干净收拾停当才算告一段落，此外穿完衣服还要把脏衣服收进手提袋，再检查格子里没有遗漏的东西，做完这一切这才算大功告成。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洗澡没觉得什么，直到爸爸生病住院，妈妈去陪护不在家，我只好一个人去洗，这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门道这么多事情需要顾及。洗澡前要考虑带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过程中要注意搓洗顺序，洗完后还要整理好随身物品。除此之外可能还需要和陌生人共用一个喷淋，就是所谓最简单也是最无法避免的social。当时只能凭印象，有样学样地完成，因为不熟练经常是摁了葫芦起了瓢，两头顾不上，也费了更多时间。当时我洗澡的那个点刚巧人很多，和我共用喷头的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总是催我快一点。当我最后想起来还有东西没冲干净的时候，她撇下一句话：“你到底洗完了没有？”
其实共用喷头是经常的事，洗澡高峰期总是在下午3-5点或晚上7-9点间，也可能是开门后过一段时间到午饭前。多数人不喜欢一开门就进去洗，那时虽然空位多但也因为没什么人所以会觉得很冷也搓不好，偌大的澡堂中仅有几个出水喷头确实蒸腾不出多少热气。快打烊那阵也不合适，工作人员会用冰冷的高压水冲洗瓷砖，那水花溅到身上真的非常凉。澡堂的位置也有讲究。靠窗户和靠门口的都不好，经常有凉风蹿过来，不利于持续闷蒸出泥进而也不利于搓澡，还有着凉的风险。冷风经过的位置还会让天花板上聚集更多冷凝水，时不时“吧嗒”一下滴在身上头上，那感觉实在不咋地。太靠里也不好，有时候人多雾气大呆久了甚至会感到头晕缺氧。总之好位置在洗澡体验优劣上占很大比重。另一个要素是位置所在的喷头是否出水顺畅且体感舒适。有些花洒因为年久失修，莲蓬头损坏被拆掉，开水的一瞬间感觉像是被巨型水枪击中一样生疼。还有些莲蓬头出水不集中，会有一股倔强的水流滋向别处或者“万箭乱发”，洗的体验并不舒畅。不过多洗几次总能找到各方面都满意的老地方。一般进去先看心仪的位置是否有人，如果有人再看附近有没有即将洗好要空出的预空位，实在不行只能问正在单独使用花洒的人能否共享一个坑位了。所以在多数情况下，分享是必须。不用害羞，大部分人都会接受的。共用喷淋也就意味着可以互相帮忙搓背，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大家也愿意帮忙，还会问：“力道咋样？够不？”
每次洗完澡都会觉得很累，妈妈也一直说洗澡是个体力活，可能因为她不但要给自己洗，还要照顾我吧。保守估计，从出门到回家，平均每次洗澡的时长能有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每次从澡堂出来，手指肚的皮肤都被水泡成竖褶子了。这不仅因为澡堂洗澡便宜热乎水量大，更因为条件有限。那时一周只能洗一次澡，七天的泥巴必须在一澡之中搓干净，所以虽说是分秒必争，也还是干净为上。妈妈还开玩笑说一周产出的泥巴卷估计都能有二斤，所以洗过澡能轻点也正常。累是累，不过一直在水下冲着泡着倒也非常解压，洗澡桶有时就充当小凳子，能让人坐在水下小憩一会儿。上高中时周末回家，有次洗澡时直接坐在桶上趴在腿上睡着了。热水一直冲着，身上的泥巴完全泡开了，搓澡也搓得很得劲儿。
当然认识到洗澡是个体力活是因为几年后跟着爸妈去外面大的会所体验了一次高档消费，那里的澡堂有专门搓澡的阿姨，她们搓澡的话需要另外付费。阿姨们穿着内衣上阵，手法熟练力道足又不过分，每个被搓的人都要躺在一个专用的皮面床上完成搓澡这道工序（具体可参照拉宏桑的某期视频）。阿姨们先麻利地在上面铺一大张保鲜膜，再抄起旁边的一瓢温水冲一下，然后就可以躺上去了，之后立刻开搓。不得不说站着让陌生人搓背和躺下让陌生人搓全身的感觉还是完全不同的，但阿姨们已经淡然，可能她们面对消费者们已经像是面对一个个待清洗的机器一样淡定了吧。“抬腿，诶好……抬手……疼吗？疼就说。”每搓完一面就会用几瓢温水冲一下，像洗车，也像“磨刀霍霍向猪羊”里面的“磨刀霍霍”。当然会所里除了洗澡还有桑拿、盐浴、牛奶浴，场馆还提供免费浴衣，洗完可以去共用休息室上网、看电视、打牌，甚至有水果和零食供应。感觉在里面可以待一天，非常舒适。
总之搓澡是这么一种感觉，已经搓到的地方是那种毛孔都张开的舒服，还没搓到的地方则会酥酥麻麻发痒，搓完用水冲干净，皮肤摸起来滑溜溜，看起来也光洁发亮。真是比任何沐浴露的效果都好。而且互相搓澡的熟人间也会产生些许感情，尤其是亲人之间。对妈妈和我来说就是母女的感情会升温。我们会在搓澡时聊天，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妈妈也借此对我身体的发育程度有了充分的认识。毕竟是有一些肌肤之亲的嘛，也都说妈妈和婴儿之间的亲昵来自肌肤的触碰，搓澡也是的，即便还隔着一层搓澡巾。
过年返程前的下午，我终于在家扎扎实实地洗了一次澡而不是平时简单的冲凉。依然是妈妈帮我搓背，因为很长时间没帮我搓过了，妈妈尽可能把所有她认为我够不着洗不好的地方都帮我抹了一遍，最后提醒我：“腿你再好好搓一下啊。”皮肤也是有记忆的，好几年没正经搓过澡的我现在用澡巾轻轻一抹就能留下红印子，以前使好大劲儿都不会的。扑簌簌掉下的泥巴和头发丝卷在一起像钢筋水泥一样堵住了下水口，洗到最后脚下俨然成了鱼塘。
希望下次回去也能给妈妈搓一次澡。
记于2022.2.7
彩蛋 / 拾遗
2021年11月12日
打完疫苗刚回家，看到妈妈给我发了消息，其中有一条“宝贝”，我立刻神经紧绷——这是发生啥大事了？
原来是家里的冰箱似乎出了点问题，某天冷冻室的肉莫名其妙化冻了一些，妈妈以为工作二十来年（？）的电冰箱要寿终正寝了。给我打电话是询问冰箱用的时候会发热是不是正常情况，突然冷冻效果变差有什么原因。我就用我浅薄的工程热力学知识结合生活常识做了些解答。
妈妈本来想着如果冰箱真的坏了，她就趁着购物节买一个便宜的再硬撑几年。继而话题转到她过两年退休后的生活规划。
妈妈：“我想着退休前先把我剩下的假期休掉，趁这段时间找找工作。一是不想闲着，二是也能赚点钱贴补家用。我想着，要么去西安找工作，那就是在航天医院附近吧，要么就是去你那，我看你住的附近也有药店，这样我还能过去照顾照顾你，我肯定不会在宝鸡待着了，又没啥意思一个人。但是去西安就要住在你姥姥家，总觉得不太自在。去你那的话，也怕影响你。万一你那个啥了，那我就走。……其实我就是觉得你现在一个人也挺孤单的，我过去还能跟你说说话啊，周末做做饭给你打扫打扫卫生啥的。但还是看你，我怕影响你。”
我：“唉这就是学霸和学渣的区别，你这选项太多了，就会纠结。我当初找工作的时候都没的纠结——因为每次手上都只有一个offer。”
妈妈：“哎呀我也是想想，就是一开始找工作也不是像你这样固定下来了，可以干一段时间先试试，不行再换。”
我：“嗯我觉得挺好。其实年轻人的状态本来也应该像你这样的，过一段时间换一个自己想做的工作，尝试新的东西。但现在的大环境好像这样做会有点困难，尤其是我这种脾性的，好像也没心思换工作，能把手头的干好就行……”
妈妈：“是不是因为买房子压力大啊？我一直都觉得是我让你买房子所以你现在这也不敢干那也不敢干的，感觉给你太大压力了。”
我：“没有啊，如果我不买房子，那估计（工作）还是这样。我现在还房贷攒钱，其实也蛮有成就感的。而且当初买房也不是你非要我买，最后的决定还是我自己做的，那我就要为此负责。现在看来还过得去，那就这样吧。”
妈妈：“那就行，我就怕影响到你。反正我是这么打算的，我如果去你那你看行不？我就怕你以后那啥啥（叽里咕噜）我在那又影响你。如果不方便我就走，后面有需要我再来帮忙。”
我：“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说话这么含糊。找对象就找对象，谈恋爱就谈恋爱，男朋友就男朋友，怎么说话还说不清楚了。你这样特别像我小学的时候唱《Super Star》唱到‘我只爱你’的时候，就‘我只嗯你’，都不敢说‘爱’这个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好说话。”
妈妈：“哈哈哈哈哈，好的。我就是我怕过去会影响你，也怕影响你找对象。我觉得你现在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了，如果看病啊家里换个什么东西也没人搭把手。你姥现在在我这，我俩也互不干扰的，她看她的我看我的，其实也还好。我就是这么个计划。”
刚听到妈妈要过来和我一起生活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我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和其他人一起生活了，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也已习惯这种节奏。突然家里多一个人，生活习惯上会有摩擦吧。肯定会有，就我现在这洁癖的程度可能和谁都要磨合一阵子。但这是妈妈，应该也还好？我也不知道。不过妈妈这样说，还是戳中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怎么知道我这几天心情不好呢？我本周的观察日记还没有发呢，这阵子其实也没啥联系的。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女感应？我也不知。还有就是，妈妈带着有些卑微的请求的试探的语气在问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其实我还比较担心她过来不太好找到工作，一是年龄可能会有限制，二是过来后，她怎么建立自己新的社交圈呢？除了我，没有人聊天怎么办呢？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我跟妈妈说等你真的到退休的时候再看吧，说不定又会有新的想法。
连着聊了一个多小时，感觉心情好多了，除了生活也把自己对工作的看法和妈妈说了说。对话总是有用的，舒缓心情的意义可能大于聊天内容本身。
再说一声，妈妈，生日快乐！
美女贴贴！！！（悄悄放出妈妈的美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