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至出门买饺子,穿过七扭八拐的街巷,我忽然意识到地上没有火纸灰烬。想起往年在上海,这时楼前路边一定会有很多燃烧的圈圈。不过若时间回退到到中元节那三天,贵阳市中心的路边很多人在烧包,那是我见过最壮观的七月半,香火连天。当时有感而发想写点什么,然而只拟了题目便不了了之,直到四月份回老家参加一场葬礼。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在我的成长环境中,与死亡相关的大都是忌讳,祭祀和葬礼是为数不多的例外。然而从懵懂且畏惧地接触到开始理解一些东西,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这一房有大年三十上坟的习惯。通常在日出前一个小时起床集合,北方的凌晨天寒地冻又漆黑一片,所以年幼时我极不愿意去。而且我至今也记不全众多坟头的分布,往往都是跟着长辈走,听他们聊坟墓主人的故事,很多未曾谋面的人就这样鲜活起来。我们这一行几十号人在地里绕来绕去,用火纸先太阳一步把黑夜点亮。年复一年,需要祭扫的坟头越来越多,新的小辈出现在我原来的位置,我则慢慢从队尾来到中间。

收到消息时我刚结束在贵州的长途骑行,电话里家人和我反复确认回来时间,以便安排任务。葬礼在我们这是一种几乎全村人都会参与的公众活动,即便没什么血缘关系。治丧有很多分工,因与逝者亲疏程度的不同以及年龄增长,这些年我做过报丧、跪棚、记账、端盘待客等不同事情。

蔡崇达在《命运》中关于死亡观摩团的描写很有意思,印象中我们没这习俗,不过在下葬前几天里,会有很多女性老人去逝者家中待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围在灵柩前聊天的内容翻来覆去还是那些,只是有些曾坐在棺材外的人慢慢聊到了棺材里去。每当说起某位老人像瓜熟蒂落那般突然走掉,没遭什么罪,交谈氛围便会轻快许多。只是大多数人总生时不易,死亦艰难,枯萎是漫长的煎熬,这时氛围便很快黯淡下去。

「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事情,我们不会活着体验死亡。」然而作为个体,我们能通过葬礼感受他人的死亡,并以此想象自己最终的结局。

下葬时我看着长长的队伍不禁想到,因为一场葬礼,离开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在约定的日子协助逝者走完最后一程。就像这些人把庄稼种进地里后会陆续离开,然后在需要收割的时节回来。庄稼会面临自然灾害和虫病的侵扰,农民的一生也并非总能安然无恙。生命一旦落了地,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他们生前从大地中汲取养分,又在年复一年的耕作中慢慢与大地融为一体,受烈日曝晒,归尘土吸收,几十年辛劳最终换来长眠入土的权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生轮转,生生不息。我想可能这也是老一辈人至今仍热衷土葬、让棺材埋在自家田里的原因吧。

事毕回到地头,有长辈让大家褪去孝衣孝帽,我不解地问道有何说法,「其实我也不清楚,老一辈都这么做。」原来不单我一人搞不清这些繁杂的仪式,但它并不妨碍我们认真参与并尝试去理解,直到终有一天成为别人可以效仿的对象。所谓入土为安,慎终追远,无非就是让逝者好好死,再让生者好好活。

回头望去,宝马香车大别墅堆在墓前,无数金银财宝被火舌吞噬,慢慢化为一座新坟。如果能以空中视角记录这一切,想必会很美。那是一条白色的绫带在村中缓缓成形,它沿着灰褐色的道路,从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蒜田中穿过,最终化为滚滚黑烟直冲云霄。人的一生便如此了,这是最后的灿烂,就如烈火带着浓烟,直至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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