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躺平”的解剖：冷漠与“习得性无助”

3.1 致精疲力竭的你：我们不是来“打鸡血”的

亲爱的朋友，你好。

在上一章，我们刚刚进行了一场不大愉快的旅行，我们一起探访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恐慌区”。

我们谈到了“内卷” (Involution) ——那个由“人境错配” (P-E Mismatch) 驱动的高焦虑状态¹。我们发现，“内卷”的本质，就是一种“向内翻滚的”、“无实质增长的”恶性循环¹。

我们遇见了现代版的西西弗斯——也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日复一日地将那块名为“绩效”的巨石推向山顶，心中却清楚地知道，它在到达顶峰之前必定会滚落²。加缪告诉我们，西西弗斯之所以能获得荒谬的幸福，是因为他“接受了斗争本身”²。

但加缪可能（刻意）忽略了一个细节：如果西西弗斯某天真的累垮了呢？

如果有一天，当巨石再次滚落时，他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触碰它了呢？如果他只是躺在山坡上，看着那块石头，心想：“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这就是“内卷”的逻辑终点。当一个人在“恐慌区”里被过度挤压、被反复消耗，当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换来了巨石更快的滚落时，他最终会选择——松手。

这种“松手”，这种“退出”，这种“放弃参与”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著名的黑话之一：“躺平”。

在正式开始本章之前，我们必须先达成一个最重要的共识：

如果你此刻正处于“躺平”状态，你大概率不是“懒”，你只是“累”。

本章不是一篇“檄文”，不是那种“拍拍你的脸让你清醒一点”的励志鸡汤。它更像是一份温柔的“诊断报告”。我们不想评判你“躺下”的姿势，我们只想和你一起，温柔地看一看，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以及你（可能）伤到了哪里。

因为，“躺平”不是一种天生的性格缺陷，它不是一个道德问题。

它是一种后天习得的、对长期挫败的理性反应。它是一个深刻的心理学现象，一个在教科书上有着冰冷而精确的名字的状态。

这个名字，叫做**“习得性无助” (Learned Helplessness)**¹。

3.2 史上最“残忍”的心理学实验之一：三组小狗的命运

要理解我们自己，有时，我们必须去看一些（在现代伦理看来）相当“残忍”的故事。

现在，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到1967年。欢迎来到美国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和史蒂文·梅尔的实验室³。

这个实验的设计是如此精妙，又是如此令人不安，因为它完美地、冷酷地分离出了“绝望”的化学本质。

实验第一阶段：习得

研究人员准备了三组小狗。

• 第一组：“掌控组”
  这些小狗被放进一个特制的吊带里，它们会遭受间歇性的、令人痛苦但安全的电击。
  但是！在它们面前的鼻尖处，有一个小小的开关面板。
  这些小狗非常聪明，它们很快就发现，只要用鼻子去按压这个开关，电击就会立刻停止⁴。
  它们在第一阶段学会了一个将影响它们一生的、极其宝贵的认知：“痛苦是可以被终止的，我的行动是有效的。”

• 第二组：“失控组”
  这是整个实验的核心，也是悲剧所在。
  它们被放进一模一样的吊带里。它们遭受的电击，在时间、强度和频率上，与第一组完全相同。
  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区别是：它们面前的那个开关是无效的，是个“假按钮”⁵。
  电击什么时候停止？这完全不取决于它们自己做什么。电击的停止，是由第一组的“掌控组”什么时候按下开关来“主宰”的⁵。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电击来了，小狗们惊慌失措，它们疯狂地用鼻子去按那个开关，但电击仍在继续。它们可能碰巧在“掌控组”按下的那一刻也按了，但下一次，这个“经验”又失效了。
  它们在第一阶段学会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毁灭性的认知：“世界是随机的、残酷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与结果无关。”⁶。

• 第三组：“幸运组”
  它们非常幸运。它们只是被放进吊带里，舒舒服服地待了一段时间，没有遭受任何电击⁴。
  它们学会的认知是：“这个吊带挺无聊的，但还不错。”

实验第二阶段：考验

几天后，真正决定命运的考验来了。

实验者将这三组小狗，逐一放进一个全新的环境——“穿梭箱”。

这个箱子被一个很低的隔板分成了两半，这个隔板非常低，小狗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跳过去⁵。

考验开始了：实验者会先调暗箱内的灯光（作为预警信号），几秒钟后，小狗所在的这一侧地板开始通电。

奇迹与悲剧，在这一刻同时发生了⁷：

• “掌控组”与“幸运组”的表现：
  当地板开始电击，这两组狗（第一组和第三组）先是慌乱了一下，汪汪叫着。但在被电了一两次之后，它们立刻明白了——“噢！只要跳过中间这个该死的隔板，到另一侧，就安全了！”
  很快，它们甚至学会了在灯光变暗（预警）时，就立刻跳过去，从而完全避免了下一次电击⁵。它们成了“解决问题的大师”。

• “失控组”的表现：
  现在，轮到第二组小狗了。它们被放进了这个一模一样的穿梭箱。
  灯光变暗了。
  地板开始电击。
  它们不跳。
  它们甚至没有尝试去探索那个近在咫尺的、安全的另一半。它们只是绝望地趴在原地，蜷缩着身体，默默地忍受着电击，发出低低的呜咽⁵。
  它们在第一阶段“学会了”——“无论我做什么，痛苦都不会停止”。于是，在第二阶段，当一个显而易见的、轻而易举的逃生机会摆在面前时，它们放弃了。
  它们“学会了”无助³。

3.3 深度洞察：让你崩溃的，不是痛苦，而是“无效”

这个故事令人心碎。但我们必须强忍着不适，去直视它，因为我们中的许多人，就是那第二组小狗。

让我们来做一次“概念翻译”，把实验室的术语，转译成我们办公室的日常。

第一层洞察：解耦“痛苦”与“控制”

我们必须清晰地认识到，让第二组小狗崩溃的，不是电击的“痛苦”本身。

为什么？因为第一组（掌控组）遭受了完全相同的痛苦⁷。但它们毫发无损，它们甚至变得更“自信”了，它们在穿梭箱里表现完美。

真正摧毁第二组小狗的，是**“失控感”**⁷。

是它们在第一阶段被迫“学习”并“内化”的那个认知：“我的努力与结果之间，失去了关联”⁶。

就像一只在玻璃窗前徒劳飞舞的苍蝇，它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它能看见外面的阳光和自由，但它就是出不去。最后，它会精疲力竭地掉落在窗台上，等待死亡⁸。它不是没有力气再飞了，它是“学会了”飞翔是无效的。

第二层洞察：从实验室到你的办公桌

现在，让我们进行一次替换：

• 把“吊带里的电击”替换为：我们在第二章提到的，那个高压、高焦虑的“恐慌区”，那个“内卷”的战场¹。
• 把“无效的开关”替换为：你通宵达旦做的、老板扫了一眼就说“没有灵魂，重做”的PPT；你反复修改了17个版本、最后客户却选了第一稿的方案；你日复一日的996，换来的却是“你还不够努力”的评语和遥不可及的指标。
• 把“穿梭箱”替换为：一个摆在你面前的、全新的、本可以轻松抓住的“跳槽机会”、“转岗申请”、“内部创业项目”，或者只是一个“下班后去学点新东西”的念头。

现在，请回答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去尝试？

为什么你只是看着那个机会（那个很低的隔板）溜走，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点开一集电视剧，告诉自己“算了，都一样，折腾也没用”？

因为你，亲爱的朋友，成了那只“不跳的狗”。

你不是懒。你是在过去的“吊带”（那份无效的工作、那段有毒的关系、那个压抑的环境）中，被反复电击，以至于你的大脑得出了一个极其理性的结论：“努力是无效的，挣扎是徒劳的。”⁹。

你“躺平”，是因为你“习得”了“无助”。

第三层洞察：“习得性无助”的三重打击

这不仅仅是一种“感觉”。塞利格曼的研究指出¹⁰，“习得性无助”一旦形成，它会对生物体造成三个层面的、系统性的打击。

这三重打击，完美地、精确地解释了“躺平”状态的全部症状：

1. 动机缺陷
   你“停止行动”¹。你甚至懒得去尝试。这就是那只不跳的狗。在人类身上，这表现为拖延、放弃、和“没兴趣”¹¹。你不再有动力去发起任何行动，因为你从经验中“习得”：行动=无效。
2. 认知缺陷
   你的学习能力受损了。这一点是最可怕的。
   塞利格曼发现¹⁰，就算那只“无助的”狗（偶然）被电击弹到了安全区，它也很难“学会”或“相信”是自己的行动导致了成功。它更倾向于将这次成功归结为“纯属运气”。
   这像不像那个在项目中（被迫）取得了一点成绩，却立刻说“这都是领导的功劳”或“只是运气好”的你？你无法内化成功，因为你的认知系统已经被“无效感”给污染了。
3. 情绪缺陷
   长期的无望，会导致焦虑和抑郁¹⁰。当一个人反复经历“我努力了，但没用”时，他们会从焦虑（我还想挣扎）滑向抑郁（挣扎没用，我完了）。这是一种深刻的、习得的悲观。

第四层洞察（希望的伏笔）：如何“治愈”？

这是塞利格曼实验中最具启发性，也是最“温柔”的部分。

他们是如何“治愈”那些已经“躺平”的狗的？¹⁰

他们尝试了所有我们能想到的“打鸡血”的方法：

• 在安全区放上美味的食物（奖励）？无效。狗宁愿被电也不跳¹²。
• 用更强的电击（威胁）？无效。狗只是趴得更低，抖得更厉害¹²。
• 让它们看别的狗（第一组）轻松跳过去（榜样）？无效¹²。

所有这些“励志”手段，对一个已经陷入“习得性无助”的灵魂来说，都是噪音，甚至是更大的折磨。

唯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实验者必须亲自动手，他们走进穿梭箱，用绳索强行地、物理地将那些狗，从电击区拖到安全区。

一次。
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¹⁰。

这些狗在被动地“体验”了几十次“行动-结果”的关联（“我的四条腿移动了 = 我不痛了”）之后……

奇迹发生了。

它们开始“苏醒”了。它们开始自己尝试着跳了¹⁰。

这个洞察对我们构建《猫的领地》至关重要。它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科学方式证明了：

走出“躺平”，靠的不是“励志”或“鸡血”。它需要的是“有保障的成功体验”。

换句话说：在你重新“成长”之前，你必须先拥有“舒适”与“安全”。

这正是我们将在本书后面（第四部分：建造高塔）构建“超级舒适区”和“心理安全”的理论基础——我们必须先创造一个绝对安全的“大本营”，一个让我们敢于迈出那“第一跳”的地方。

3.4 诊断地图：你在“心流”的哪个象限？

如果说“习得性无助”是我们“躺平”的病因，那么“躺平”就是我们此刻的症状。

为了更精确地定位这个“症状”，我们需要第二位伟大的心理学大师，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¹³。

“米哈里”这个名字很难读，但他的理论你一定听过——“心流” (Flow)。

他绘制了一张关于人类“最优体验”的地图¹⁴。而这张地图，也意外地成了我们诊断“内卷”与“躺平”的完美工具。

现在，请在你的脑海中想象一个十字坐标¹⁵：

• 纵轴（Y轴）：你的“技能水平”
  这不仅仅指你的专业能力。它代表你的一切内在资源：你的能力、你的经验、你的自信、你的安全感。
  我们把它翻译为本书的关键词：“舒适度”。越往上，你越舒适，越有掌控感。
• 横轴（X轴）：你面对的“挑战水平”
  这代表你面对的任务难度、工作压力、指标的要求和环境的不确定性。
  我们把它翻译为本书的另一个关键词：“成长度”。越往右，挑战越高，越需要成长。

现在，这两个轴，把我们的心灵状态分成了四个房间¹。请你对号入座：

1. 第一个房间（右下象限）：“焦虑”
   • 坐标： 高挑战, 低技能。
   • 诊断： 你的技能（或安全感）很低，但挑战（或压力）却排山倒海。
   • 这，就是我们在第二章解剖的“内卷”与“恐慌区”¹。你就像一个刚学会游泳的人，被扔进了太平洋中央。你所有的能量都用来“表演”和“警惕”，而不是“学习”。
2. 第二个房间（左下象限）：“冷漠”
   • 坐标： 低挑战, 低技能¹⁵。
   • 诊断： 挑战很低，你也不想使用任何技能。你放弃了挑战，也放弃了自己。
   • 这，就是本章的主题——“躺平”¹。
3. 第三个房间（左上象限）：“无聊”
   • 坐标： 低挑战, 高技能。
   • 诊断： 你的技能很高，但工作毫无挑战。你很安全，但你极其无聊。这是那个“停滞的、传统的”舒适区。
4. 第四个房间（右上象限）：“心流”
   • 坐标： 高挑战, 高技能。
   • 诊断： 完美的“最优体验”¹⁴。挑战与你的能力完美匹配。你感觉时间消失了，你完全沉浸其中。
   • 这，就是本书的目标状态——我们称之为“超级舒适区”¹。

现在，请你看着这张地图。

“躺平”的技术性定义是什么？

它就是“冷漠”象限。

但更重要的是，这张地图揭示了一个惊人的因果链：“冷漠”不是一个起始点，它是一个目的地。

它是对“焦虑”的理性逃离。

当一个人在“焦虑”象限（右下角，即“内卷”/“恐慌区”）被电击（“习得性无助”）太久，他会本能地逃离。但他会逃向哪里？

他不仅放弃了“高挑战”（从右侧逃到左侧），长期的挫败感也摧毁了他对“高技能”的自信（从上侧跌落到下侧）。

于是，他从“焦虑”象限（右下）对角线式地撤退到了“冷漠”象限（左下）。

这就是“躺平”的完整解剖：它是一种对“内卷”的适应性放弃，一种技能和挑战双双处于低位的、理性的心理撤退¹⁶。

表 3.1：“小生境构建”的“心流”诊断地图

	低成长 (低挑战)	高成长 (高挑战)
低舒适 (低技能/低安全感)	冷漠 (Apathy)<br>（对应：“躺平” / 习得性无助）	焦虑 (Anxiety)<br>（对应：“内卷” / 恐慌区）
高舒适 (高技能/高安全感)	无聊 (Boredom)<br>（对应：停滞的舒适区）	心流 (Flow)<br>（对应：“超级舒适区” / 目标状态）

这张地图统一了本书的第一部分。它在视觉上告诉我们，“内卷”（焦虑）和“躺平”（冷漠）是同一个问题的两种形态——它们都是“低舒适”的产物。

它也清晰地指明了本书的解决方案（“心流”象限），并且暗示了通往“心流”的正确路径：

我们不能指望一个在“冷漠”区或“焦虑”区的人，一步登天跳到“心流”区。

我们必须分两步走：

1. 首先，我们必须想办法逃离“低舒适”区，进入“高舒适”区。
2. 我们必须先建立“高舒适”（即从“冷漠”走向“无聊”）。
3. 然后，我们再从“高舒适”出发，去追求“高成长”（即从“无聊”走向“心流”）。

这就是我们“第三条道路”的蓝图：先建立基地，再建造高塔。

3.5 结论：躺下的姿势，与隐藏的黄金

好了，亲爱的朋友，本章的“诊断”到此结束。

现在，让我们温柔地总结一下：

如果你发现自己正身处“冷漠”象限，如果你正在“躺平”……

你不是“懒惰”，你不是“废物”，你也不是“没有上进心”。

你只是：

• 一个在“焦虑”区（内卷）被灼伤的幸存者。
• 一个患上了“习得性无助”的病人³。
• 一个正在执行“理性撤退”的战略家。

在本章的结尾，我们必须看到，“躺平”并非完全消极。在它那看似颓丧的姿势之下，其实蕴含着“积极的意义”¹。

它不是一片真空，它是一种防御性的姿态。

• 它是一种反抗。
  你“躺平”，意味着你本能地拒绝了那个“必须制定过高无法实现的目标”的外部系统¹⁷。你用“不参与”的方式，宣告了那套“内卷”游戏规则的无效。
• 它是一种追求。
  你“躺平”，意味着你开始（哪怕是无意识地）“追求内心的平静”，你开始尝试“自我构建的价值观”¹。你只是在用一种被动的方式来保护你的精神内核。
• 它是一种“缓解压力的手段”¹。
  你终于按下了那个把你电得半死的机器的“暂停键”。

“躺平”是一种被动的防御。它为你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但它无法带给你“繁荣”。你只是从“焦虑”的牢房，换到了“冷漠”的牢房。

而我们的“第三条道路”（本书的下一部分）将吸收这种防御的内核。

我们将把你这种“被动的撤退”（冷漠），转变为**“主动的、战略性的创造”**。

我们不是要你立刻“站起来”，握紧拳头，冲回“焦虑区”去继续推那块石头。

恰恰相反。

我们要你先“躺好”。

躺在一个你亲手构建的、绝对安全的“超级舒适区”里（我们称之为“领地”），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再给你随机的电击。

然后，在那里，我们将像那些温柔的实验者一样，帮助你重新建立“行动”与“结果”的连接，直到你准备好，自己迈出那“第一跳”。

我们，将从那里，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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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