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岸是上不完的

周一晚上，朋友Z给我发微信，说好期待读完博后进入花花世界。彼时的我处于刚整理完文献的游魂态，点开微信回复： “一时竟想不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花花可以期待了。”

他说： “还有很多美食没吃，想坐邮轮穿越德雷克海峡，看大浪拍上玻璃。还想在湾峡山腰上吃自助！”

！是什么时候忘了，除了读研考博找工作之外，人生还有这些盼头啊！

曾经想要登高山，下深海，去最冷的极地、最暖的雨林，背着包住遍全世界的青年旅舍。如果人类科技允许的话，还想近距离看看隔壁的星球……究竟是哪一天把这些愿望抛之脑后的啊！

是哪天把这些愿望遗忘的？也许可以换一个问法——是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已经忙碌到不允许我把视线从眼前这条小路上移开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类似的感触，当目标足够清晰，清晰到未来的每一步都可以被量化、拆分的时候，生活反而变得狭窄起来。比如高三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高考，准备夏令营的时候脑子里只有笔面试题，如今则是一根筋想着怎么找研究方向写论文。最精准的概括还是二熊写的——“高考不过是人生的小土丘，但当这个小土丘离得足够近的时候，也足以遮蔽你的全部视线。”

高考结束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翻过了人生中唯一的小土丘。此后眼前将是平原而非独木桥，再也不会有必须要挤着走的道路。人生这场游戏的控制器也会从WASD这四个键变成能转换视角的3D手柄。

但不是。

我们总喜欢说“上岸”：高考结束是上岸了，保研成功是上岸了，考研结束是上岸了，考上博考上公找到工作也是上岸。可无穷无尽。上了此岸还有彼岸。

记得随机波动在朋友再见那期里也提到了“岸”，她们说，也许离岸，或者说是持续的漂泊状态才是常态。

如若只是把视野定格在最近的那一片土地上，那么航程也只能是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然而不是每一片陆地都值得上岸。然而我想要的，是从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

2、The upsides of feeling small

bbc有一篇报道，名为 The upsides of feeling small，强调了“感到自我的渺小”是多么重要。当我们把待办事项越列越多，多到把所有幻想、梦境与漫步都挤出生活的时候，自我越来越大，世界却越来越小了。

有时，很容易忘记，仍然有一个广阔而晦涩的世界，等待探索……凝视着海洋，我的想象力徘徊在它不可知的深处，或者看着星星，猜测光线穿过宇宙到达我的视网膜有多远。遇到比自己大得多的事情会引起多种情绪：惊讶、惊奇、敬畏，还有谦卑。

早在18世纪，作家和知识分子就试图将这种情感构成定义为崇高的——“想象力无法克服”的时刻。他们通过它找到了更深层次的意义感，以及对自己智力和局限性的认识。

正如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在1712年所写的那样： “我们的想象力喜欢被一个物体填满，或者抓住任何对其容量来说太大的东西。我们对这种无限的观点感到惊喜，并感到灵魂中令人愉悦的寂静和惊讶。”

此外，还有各种研究表明，经历“敬畏”可以减轻压力并提高幸福感。它还促进了对细节的更多关注，增强了记忆力，并激发批判性思维。当然，除了对自然感到敬畏之外，也可以对人。这个话题之前我在曲率飞船03：烦恼的时候除了看星辰大海，也看看时代的先行者里和大家聊过，就不在这里展开啦。

3、面包还是玫瑰

这个部分，是在和新朋友H的聊天中想到的。当时我俩聊了未来的规划和研究方向。谈这个话题不免说到“金钱/现实”与“理想/兴趣”间的张力，但当时对话太紧凑没来得及展开。刚好昨天整理《粉墨》的读书笔记，看到张天翼写的一段有关”工作“的文字，深以为然，且她表述得比我好得多，截其中一部分和大家分享。

（注：下面这些话的背景是张天翼想要做全职作家，与她的伴侣小薛商量……）

首先是由“辞职”与“作家收入的不确定性”带来的经济问题：

在广告里，这种问题（我想辞职做XXX，可以吗？）的常见结尾是女人在男人身后搂着他的腰，表明我永远在背后支持。似乎“我养你”是最完美应答？我觉得还不是，这话表达了包容和“宠溺”但也有对对方职业能力的怀疑。举贤不避亲，推荐一下小薛的应答：喜欢的事肯定能做得非常好，我认为你将来会是咱家收人最多的人。此可谓善颂善祷。恐其不效。以免伤小薛知人之明，我也夙兴夜寐地努力干活。

然后是爱好能否作为职业这件事：

李娜在谈职业球员身份时说： “很多人只能叫专业运动员，并不是职业，职业就是要依靠它维持生计。很多人认为不能把爱好作为职业，要用别的工作养着爱好，正如心爱的女人不能让她出去卖笑。又如张爱玲的理论：好好的男人，何必把他们逼成丈夫。所爱的就要高高供奉起来，用它会磨损它，爱也随之折旧了。是耶非耶？

这道理就像“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等世间所有道理一样，也对也不对。职业不是爱好的坟墓，真正强健的爱自会修复和净化自己，就像有大把夫妻在婚后仍如热恋时也说，求婚是对爱人的最高赞誉。我认为可用之谋生，是对一门手艺的高级肯定。

也可想想三毛跟荷西的对话：

——要是嫁给你的话，只要有够吃饭的钱就够了。

——那你吃得多吗？

——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决心干一门职业，也跟嫁人差不多，若是能嫁给自己钟意的事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我曾有幸体验过几次把爱好当事业经营的感觉。在擅长且热爱的领域全力耕耘，精神上无比满足的同时还能得到一份金钱回报。完成任务的那一刻，全如张天翼所写，万物仿佛若有光，垃圾桶都镶金边。

当然，以上讨论的基础都是你幸运地拥有选择权。并且，如果问题只是面包和玫瑰的二选一，相信也不会有人终生都在为之纠结与痛苦了。现实情况也许是，你不仅要负责自己的面包，还要给别人挣面包，或者是想选面包都选不到。在一个真空的环境里谈二元的个人职业选择，终究只是一个奢侈的想象。

写到这，突然记起之前在《鹿川有许多粪》里最打动我的一个故事，故事与小说集同名——《鹿川有许多粪》。

小说里的兄弟，俊植和玟宇，就好像分别选择了面包和玫瑰的一对分身。俊植和妻子住在二十三平的公寓里，过着稳定的生活，一成不变地上班，生活稳定，不必担心无处睡觉和失业。玟宇则从小都是正义感极强的孩子，即使吃不上饭也不愿和母亲、俊植一起偷盗，反而揭发他们母子的偷盗行为。他在学校参加各种学生运动，并因此受到警察的追捕，来到俊植家暂避。

于是，现实和理想在此处交汇。俊植的妻子在见到玟宇后，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开始质问俊植，她说： “我至今只是硬撑着活下来的，从来没有体会过任何价值和快乐。这能叫生活吗？…… 小叔为了正确的事情牺牲自己，那么辛苦。可是你呢？你只顾着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大喊过一次。你有梦想吗？有理想吗？ ”

妻子相当于在说，这种生活是建立在肮脏发臭的垃圾堆上的谎言。二十三平的公寓，有热水的浴室，客厅里养着金鱼的鱼缸——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垃圾堆上的障眼骗术。那要我怎么办呢？现在要我怎么办呢？俊植很想大喊。

“ 我不懂什么是人生，没有梦想也没有理想，活得像只虫子。我只能自甘堕落、卑鄙地活着。不过，你怎么能如此道德高尚呢？为什么只有你还这么道德高尚地活着呢？你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为正义和道德而战？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职场奋斗而四处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超越一切？”

李沧东真的很擅长写小人物。我敬佩玟宇一生都在追求理想与正义，他过的是璀璨的、激烈的、如烟花一样的人生。但我却更能与俊植共情。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会不想成为玟宇。但每一个曾向现实妥协的我们，为了那二十三平的公寓，为了可以洗热水的浴室而低头的我们都是俊植。但我能够选择吗？要我怎么办呢？现在要我怎么办呢？

这篇小说的结尾是，俊植对自己说，走吧。他看向黑暗。 “在这片巨大的垃圾堆积层上，把所有的脏污、憎恶，还有那些已被抛弃的梦想，全部踩在脚底下，走向我那在渺茫半空中摇摇欲坠的二十三平的安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