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外,正好有一段较长的等待时间。我从家里带了一本小书:《详谈·芦苇》,翻了翻。

这本书是访谈形式,篇幅不长,读起来也轻松。读完后,有一些关于投资的联想和启发,简单记录一下。

1. 编剧重要,但不是决定性的

芦苇显然认为编剧很重要,但这种重要更多是「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有了好剧本不见得有好电影,但没有好剧本绝对没有好电影。

拍电影是一个工程,编剧就是一个设计师,必须要在图纸上完成整个电影的结构,相当于电影整体的气氛和整个的内容都是你来负责。如果我们说拍电影是打仗,编剧就是参谋长,他制定作战方案。……战争的胜败就是胜败主要就是口碑和票房。

电影本身是个工程,你是搞设计的,设计要是出了问题,工程就有问题了。所以,编剧很重要。

最先孕育电影内容的就是编剧。我个人反对编剧决定论,因为电影是综合艺术,但剧本确实是一部电影成功的基础。

2. 编剧的「斯多葛主义」

比较有意思的是,芦苇对于当下很多剧本「写了却拍不出来」的现实,以及整个电影行业,有着自己的理解,带着一种非常斯多葛主义的气质:

我觉得拍不成,那是环境使然;但拍成了,你要对它负责任,要全力以赴。

写剧本你肯定还是希望拍出来的。但能不能拍,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不是我一方就能定的,包括审查、投资方的选择,你左右不了。所以你能负责任的,就是剧本,就是把剧本写好。

但你别管现实怎么样,你力所能及的就是把剧本写好。剩下的是你控制不了的,像投资环境、整个从业人员的素质……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就努力去做;控制不了的事情,我们对它有个认识就可以了。

对电影整个行业,我是很失望的;但对我自己来讲,我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能影响的范围也很小,把自己范围内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

3. 吴天明和他的西影厂时代

我对芦苇的了解,最初主要来自《霸王别姬》。虽然《活着》我也看过,但对芦苇的印象并不深。《图雅的婚事》这部电影我听说过,但并没看过。所以,芦苇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唯一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很厉害的编剧。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西安人(虽然出生在北京),更不知道他和张艺谋、陈凯歌,以及西影厂之间,还有一段过往。

至于吴天明和西影厂,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几乎一无所知。但读完之后,除了芦苇本身,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吴天明。

吴天明是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包括《老井》(1987)和《变脸》(1995)。

不过,他最重要的贡献,并不在于个人的电影作品,而是他在 1983 至 1989 年担任西影厂厂长期间,发掘和扶持了一批后来被称为「第五代导演」的电影人——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黄建新、周晓文……当然,也包括芦苇。

吴天明是那种把电影当作生命的人。所以,他与一般「官员型」的厂长完全不同。他是真正热爱电影的。

正因如此,他的管理风格也非常特别。芦苇说,此后再也没遇到过像吴天明这样的领导——开放、热情、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友善可亲。

在吴天明任内,西影厂洋溢着一种热情。大家都想拍好电影,觉得这个行业是有希望的、有奔头的。而这种氛围,正是由吴天明带动起来的。那时候,只要你喜欢电影,就可以来西影厂寻找机会。

书中对吴天明的刻画,主要有两点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点是,吴天明敢于打破论资排辈,重用年轻人。

现在我们看到的第五代导演,如果没有吴天明当年的赏识和提携,恐怕根本不会有出头的机会。那时候,导演岗位是要排队的,资历老的导演一大把,新人很难轮得上。

但拍《红高粱》的时候,吴天明没有把机会留给那些老导演,而是果断交给了张艺谋。

他不仅愿意用年轻人,还善于帮人找到更适合的定位。张艺谋原本是摄影师,后来转为导演;芦苇原先是美工,后来成了编剧。

当然,这也让很多老导演对他心怀不满。有写信告状的,有在背后穿小鞋的,有直接找他麻烦、骂他的。

但与此同时,年轻人却非常拥戴他。

书中有一个细节让我记忆犹新:

其中有一位老导演,干了一辈子导演,但没拍过一部戏,跟他(吴天明)还很熟。有一天就跑到吴天明办公室还是家里,一见吴天明就给他跪下,跪在那儿说,天明,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现在当厂长了,你得让我拍一部戏。但是吴天明不看好他,觉得他没有当导演的才能。你猜吴天明怎么说?吴天明给他也跪下了,一句话不说。

第二点是,吴天明有担当、用人不拘一格。

当时,不少导演的片子拍出来后没能过审,比如张艺谋的《活着》。对于电影厂来说,这本是件挺严重的事。

但吴天明依然愿意继续给他们机会。因为他认准了人的潜力,觉得这些导演是可造之才。这种识人、用人的眼光,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厂长的地方。

只是,吴天明越是与众不同,这种模式也就越难持续。

1989 年,吴天明卸任之后,新任厂长不再重用那批人。于是,很多导演纷纷「北漂」,离开了西影厂。

4. 编剧的「本分」

我发现,真正厉害的人,往往都有一个共通的特质: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有着极强的职业精神。

什么叫职业精神?就是对所从事的工作有基本的了解,清楚行业的最高标准是什么样的,并知道怎样去接近那个标准。敬业、精益、专注,缺一不可。

用芦苇的话说,这是「写什么得是什么」。我理解,用黄峥和段永平话说,这就叫「本分」。

4.1. 写什么得是什么,Turn Every Page

李翔观察到,作为编剧,芦苇会非常认真地揣摩电影中每一个主要人物。他会努力了解这些角色,为他们写出几乎相当于小型传记般的人物分析。这一过程极为耗时,因为他需要查阅大量资料,还会尽量去采访相关人物。

在芦苇看来,电影虽然是虚构的,但电影中人物的表现特征和行事方式,基本上都可以在真实世界中的真实人物身上找到原型。比如在写作《霸王别姬》的剧本时,他就阅读了大量京剧人物的回忆录和传记。

在写作后来没有拍摄的《杜月笙》的电影剧本时,除了阅读关于当年历史的海量资料外,他也努力去找曾经跟杜月笙有过交往的人聊天。比如他曾经访问过锦江饭店的创始人董竹君。

在给人物写台词时,芦苇会努力去学习和了解人物的讲话习惯和当地的语言。比如在写《霸王别姬》时,因为故事发生在北京,故事中的人物也都生活在北京,所以他要用很大精力去学习当时的北京人如何说话。他的方法是,从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老先生那里借来老舍先生《茶馆》的话剧录像带,然后反复看、反复听里面的台词。

4.2. 复盘和总结是必要的

芦苇对作品质量有自己的执念。

他始终认为:电影拍完后,主创团队应该坐下来复盘总结。

但很遗憾,「到目前为止,我参加了这么多摄制组,写了那么多剧本,没有一个人是把电影拍完还坐下来跟你聊的」。

哪怕是别人认为成功的电影,也有必要复盘,因为成功「是投资者的想法,作为主创你不能这么想。我们对很多经典的电影是作批判的,对自己的电影,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总结呢?」

4.3. 拍电影必须考虑商业

芦苇还有一个颇为罕见的观点:编剧应该对资金负责。

芦苇说:

从运作上来讲,拍电影是个商业行为,哪怕拍艺术片,也是商业行为。只要有投资,就是商业行为,就有商业性质,必须考虑成本和回报。

商业性既是一个压力,也可以把它变成动力。你用别人的资金,还是要把资金给投资者偿还回去。我是艺术家,我不管生意,这样想不太负责任。你自己当你的艺术家去,干吗用人家商业的钱呢?既然用了商业的钱,就必须给商业有回报,否则凭什么人家出钱给你搞艺术?

编剧也需要有这个自觉性,别人给你钱做一件事情,你要对别人给你的钱负责任。对别人的信任、别人的慷慨、别人给你的帮助,你必须要有回报。

一个编剧谈票房责任,我认为是必须要有的职业道德。

年轻编剧会认为投资者愿意投资,是看中我的才华,而且这个钱也赚不到我的口袋,所以态度是不一样的。但我认为,人家拿出一笔钱给你,你给人家搞得血本无归,说不过去。

不要说因为我是搞艺术的,所以赔了钱是应该的,没这个道理。你花你爸妈的钱搞艺术可以,那是你家的事。投资者给你钱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你可以不接这个活,接了这个活,就有这个义务。

5. 电影行业评论

5.1. 导演署名 XX 作品是狂妄

芦苇认为,现在很多电影署名 XXX 导演作品,是一个很坏的风气。

说好听是自恋,说不好听是狂妄。外国导演拍那么多电影,没有一部作品这样。中国导演就会。

电影本质上是一个集体创作,怎么会是某个导演的作品?还有编剧,还有摄影,还有美工美术,还有演员,还有音乐……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都不可或缺。

所以,芦苇对此的态度很明确:这不是个人的功劳,而是大家的心血。

5.2. 如何做一名好编剧?看经典

想成为一名好编剧,芦苇认为,天赋不好评价,但后天的训练可以进行。

主要就是看电影,然后做笔记,「向经典学习」。

多读经典,回到经典你就知道差距了。

6. 我的一些感受

厉害的人,无论在哪个行业,身上都有一些共通的特质。

这本小册子里,我看到芦苇身上非常强烈的「斯多葛」精神: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我也看到,他作为一名优秀从业者,对职业的专注与坚守:研究每一个细节(Turn Every Page)、坚持复盘和总结、阅读经典、讲求商业回报(Skin in the game)、保持专业的自律和敬畏。

这些品质,并不仅仅适用于编剧。对我个人来说,作为投资者,这些同样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