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搬进来十年,今年才算是完完整整在宝鸡的家里过了一次年。
2022年2月1日
其实在除夕熬夜的时候就应该料到第二天早上无法睡懒觉这个事实了。家这边不在禁燃区,可能即便有禁燃要求也阻挡不了大家点炮放烟花的热情,毕竟一年也仅此一次。各种烟花爆竹炸裂的声音吓得橘子不敢在窗边的窝里呆着,夹着尾巴跑到另一侧的边几下躲避,如果沙发边坐着人,它就跑去求安慰求摸摸,就这样一直捱到快零点才睡下。作为一条爱睡懒觉的中年狗来说,被强迫着社会化并按照人类的节奏生活,也是真不容易。
初一早上不出所料被鞭炮吵醒,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机才不到八点,本着休息至上的原则强行睡过去。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春节,在爷爷奶奶家过完除夕后,我和爸妈一家三口会去姥姥家继续节日欢乐。姥姥家人很多,加起来得有十几口。大家都热情高涨,吃饭的时候大桌子都坐不开,只能大人一圆桌,孩子一茶几。喝酒也是吃饭中的固定环节,而姥姥卤的肘子肉更是必备佳肴。酒足饭饱大家开始打麻将,经常听他们呼啦啦地搓麻将到半夜甚至通宵。我后来也作为新手上过场,还因为新手手气好捏过几把“嘴很长”的牌,但也因为是新手不会打而落败。所以马家辉说得没错,拿到怎样的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手中的烂牌打好。因为最早大家都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吃完年饭全体在姥姥家过夜。被褥取出后,整齐结实的长条形格子壁橱就变成我和表哥表姐争夺的“卧铺”。最下层放的是鞋子等杂物,所以只有中间和上层可以睡人。我当时因为太小,爸妈怕我睡不老实从上面掉下来,所以在卧铺占有权的竞争中屡屡落败。最适宜睡觉的是上层,空间大到可以坐起来,但要身手好才能爬上爬下,而中层矮到稍微抬个头就能磕脑门,相对不适宜人居。我们三个小孩除了争抢这个,还会把叠起来的被褥摆在大床上当堡垒玩,也会把另一副很小的麻将当作积木堆城墙。小时候能玩的东西好少啊,孩子要依赖彼此之间的互动才能制造出最大的欢乐,但也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回忆。
很难想象十几口人是怎么挤在小几十平的房子里过春节的。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听见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空气中也弥漫着香烟、酒精和呼气混合的味道。声音、气味和味觉连同过节时的习俗习惯一并写入记忆,变成过往的一部分,有时更是起到引导和加强的作用。就像我现在在南方生活,入冬第一要务就是开暖气,还会习惯性把盒装奶放在暖气片上热热,而需要时不时给暖气片排气儿的原理也是了然于心。至于食物,妈妈近两年也学会了姥姥卤肘子肉的方法,能将独特的味觉魅力传承下来,也是属于中国人的特色吧,民以食为天嘛。
2022年2月4日
一早和妈妈坐通勤车到老厂区医院做核酸再随便四处转转。从上大巴车的一瞬间就觉得好熟悉,厂名logo还是蓝底黑字上面一个红色的点,十几年过去竟然车座垫和车型的设计都还是老样子。下了车就是大广场,那个在高高立柱上像是飞碟形状的广场灯还在,不知道现在晚上还会不会亮起了。旁边大牌子上的八荣八耻换成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真是时代的烙印。虽然牌匾的包装换了新,但还能看见“七十一招待所”的招牌立在不远处。里面应该也没什么人住了吧,门前的空地倒是停着满满的私家车。再往远眺,是秦岭的山,山上排布着星星点点的皑皑白雪,树林在山脊上蜿蜒一字码开,像正在冬眠的巨兽背脊上高耸的鬃毛,沉寂、冷峻又威严。
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三十儿还是初一晚上,厂里会有花火大会。大家早早从家里聚集在广场附近,有些人来得早还上到附近的楼房走廊上,看得就更清楚。这个活动只要举办,我们一家三口准会按时到场。开始前会有广播预报每个花火的名字,到现在那些名字已经忘记了大半,但它们在天空炸开的图景却是忘不了。金蛇狂舞就像是一条条小蛇蜷缩着飞速向天上蹿去,烟花在漆黑的空中留下蛇形的印记。当然少不了非常大的礼花。有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续炸裂最后如同一朵蒲公英散开的花火,也有响声不大却能在夜空中排列出绚丽图案的花火。更有炸过后变成降落伞的小烟花,像飘散着空中的星星点点的种子,又像是一盏盏小小的孔明灯,结束后还会有小孩跑去附近捡。一般最后一个是连成一线瀑布般洒落的巨型烟花,引线点燃后,明晃晃白中透黄的一线花火扑簌簌从天上落下,如打铁花般明亮绚丽。“疑是银河落九天”大概就像这样吧,人类真是很喜欢追寻浪漫的生物。
那时候还没有禁燃烟花爆竹的政策,每年过年爸爸都会买一大卷红鞭炮挂在爷爷家门口的树上放。真像一条鲜红的巨蟒啊,买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大卷,摊在地上盘根错节的样子很有猛兽的气势,也不知道是多少响。每次都是爸爸用打火机离得远远地点炮,这可能是我家那时仅存的一点习俗了吧。以前以为仅仅是图个热闹和红火,后来才知道原来古人有打年兽的传统,放炮是一个很好的方式,年兽怕响。鞭炮燃尽,在废墟中总有些没点着的漏网之鱼,楼前的孩子便去捡那些小碎炮,这就是孩子们在过年和剩余的寒假中可玩的东西。当然除了这种带捻子的传统炮,还有擦炮、摔炮、窜天猴、钻地鼠等其他爆竹。手持向天上放的烟花还没有走入普通人家,孩子们的零用钱只能买得起前面那些便宜的炮仗,而像呲花这类仙女棒又会被看不起,觉得太“娘”没意思。小孩们还是更喜欢听个响儿,寻求那种爆炸的声音和爆裂当下的刺激,也算是还了爆竹这个词一个本真。那时候也没的玩,楼前井盖的透气孔总冒着热气,小孩就把各类点燃或擦着的炮丢进井盖,过几秒只听见闷闷的“砰”得几声就算结束,但还是乐此不疲。另一些有想法的孩子会把小鞭炮掰开,将其中火药倒出码成一线与其他爆竹连成不同造型再点燃。物质的贫乏也带来无尽的想象。不过路经一群正在玩炮的男孩时还是会有点害怕,只怕突然一个炮仗丢在脚边炸开,震得耳朵嗡嗡响。
我那时候喜欢和楼前的小孩玩,一群年纪不同的孩子聚在一起追逐打闹。跳格子、木头人、躲猫猫、捉老鼠都是热门游戏,连骑自行车也都是其他大一些的孩子教给我的。暑假为了偷偷和小伙伴们去山里的水库,还和家里人撒谎说去谁家里玩,结果过河时没踩稳,一屁股坐在青苔上,回家后自己又不会洗,白裤子上的绿色印记暴露了一切。冬天就更没什么玩的啦,如果雪还没化,就可以打打雪仗。有时在外面疯玩一天,回家时手都冻得冰凉又通红,打开水龙头洗手,竟会觉得水是热的。但多数还是在家吧,家里暖和。
办完事又去各处逛了逛,商店、幼儿园、学校、小卖部、澡堂都还在,大食堂也仍在营业。以前觉得上学路好远啊,这会儿上下遛个弯,十来分钟就走到了;小时候觉得爷爷家门口的路好宽,墙好高,现在发现门前路面也仅仅是一车的距离,墙也只是矮墙。不过惊讶的是楼门前晾衣服的铁丝还在,也不知这已经是换了多少茬。记得儿时放假,孩子们都喜欢用手吊在上面荡秋千,直到铁丝被拽得太弯而被楼上的奶奶呵斥才松手。旁边“紫雲餐厅”的牌匾也还在,以前厂里很多人都在这儿办婚礼,旁边有个大平台,也方便婚礼前放炮仗迎新人。每次宴席都从中午开始持续个把小时,司仪在里面主持,孩子在外面玩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从前能玩好几个小时的公园,现在踮着脚从高处望去竟可尽收眼底,错落修葺的亭廊走了几步也就到了尽头。我印象中最早看到的紫藤萝就是在这,不过因为是冬天,现在只剩下黑漆漆的枝干或盘或挂在水泥横梁上。不过也有不变的。我还是很怕那几个浮在水面的石墩,小时候都不敢从上面踩着走,总怕掉水里去,现在踩着也还是小心翼翼。亭廊一侧的竹子还是那么茂盛,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小公园的气息——总算是青葱了些。公园承载了多少回忆啊,儿时的大部分照片都与公园有缘,和表哥俩人只是爬“石砌骆驼”就开心得不得了。还有去公园的那个大拱桥,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天很冷,桥面上的雪被踩成了结实的冰,桥面也很陡,我们就用纸壳子做雪橇,在上面溜冰。不过是三五米的距离,却玩得非常开心甚至有点意犹未尽,一直耍到晚上九十点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小学时有几年过年,厂里还会在公园举办灯展,每个单位设计制作并展出自己的花灯,整个园子被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花灯点缀得“灯火通明”,非常喜庆。有时灯展还伴着猜灯谜活动,小纸条们就粘在灯下等着游人去摘去猜,猜对有奖!我记得有一年学校孩子的手作灯也可以参展,当时家里没有材料,爸爸就用雪碧的瓶子给我做了个小吊灯。本来十分兴奋的我看到其他人的大花灯的瞬间觉得有点丢脸,就没去参展,也不了了之。正月十五还会办社火,角色也都由各单位出人扮演。划船的、抬轿的、媒婆、西游师徒四人,各路人马浓妆艳抹在厂区内走一遭,非常热闹,公园前也是自然是绕不开的一段路。
妈妈说现在老区人很少了,年轻人都去了新的高层小区,留下的多数是老人。厂区内很萧条,可能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大食堂了吧。澡堂也不是早晚都开,平时要下午三点后才营业,刷卡用水,经常来的也是老人。学校把高中部撤掉了,只留下了小学和初中。厂区的孩子也不在子弟学校上学了,取而代之的是周边农村的孩子们。爷爷家原来住的楼房外面新增了保温,还补了水泥,不过还没粉刷,看着有些灰蒙蒙的。房子也早已转卖给了他人,从外面看,阳台重新做了装修,那个波浪形的铁艺窗棱也换成了铝合金推拉窗,看着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能总要承认一些地方逐渐发生的衰败和已经呈现的衰落。不过清净是真的,空气好也是真的。而我也会觉得这里比现在的高层小区更有些“人味儿”,更生动一些。这可能是回忆独到的加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