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活中的鄙视链是以各种形式长期存在的。我从西北城市走了出来,到了南方一线城市。而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住的房子周围,文明程度甚至文化程度,还不如家那边好(我的个人感受)。去年刚入住时就想问自己,这么折腾是为了啥,感觉活得倒退回去了。

蒋方舟之前说空间的远近会造成时间的差距,有时候去县城,你会觉得他们的娱乐,是我们五年前看到的,此时感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以一种奇妙的文化隐喻的方式体现。或者一些更偏远的地方,你会发现他们的画报,吃的东西,小卖部的品牌,是十年前流行的东西。所以她觉得县城的新鲜感是很强的。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所生活的小区附近,给我一种还在二十年前的错觉。去年感受到很明显的一点是,到周围最大的菜场,发现还有用秤砣称菜的,还有在地上摆摊用竹篮子卖菜的,甚至还有直接把菜摊在菜市场外面的路边上,启动“大清早限时售卖模式”卖菜的(因为晚了会有城管来撵)。今年近几个月,菜场挪到了家附近,用邻居们的话讲,买菜像是在赶集,我觉得说得没毛病。另一个更明显而好笑的见闻是,在小区附近的大超市门口,上面有一个LED屏幕,到了夏夜,会定时放电影。最初几次我看到的都是《地道战》(黑白老电影,非常暴露年龄),后来虽然也有换别的片,但不变的是,电影开始后附近的男女老少齐出现,大家拿着小板凳聚在屏幕下的广场上观看。而后来因为天气转冷,再后来有了疫情,就没再看到了。上周去取快递时,发现旁边新开了家理发店,叫“顶头尚丝”,还用的是花体字。瞥到的当下只能摇头笑笑,不过也确实符合小区周边的定位。

所以我说我生活在村儿里毫不夸张。而让我对这附近的原住居民的素质水平感到遗憾的主要一点是,他们竟然仍会随地吐痰、随地擤鼻涕,甚至随地小便(成年男性和孩童均有)……真是不乏令人作呕的操作……

那又能怎么办呢,再不济,这也还是在南京啊,即便是村儿,它也是一线城市的一部分。姑姑说我们这代人,如果想要从原来的地方走出来,就是要经历困难和不适应,想要真正在大城市立足,是要付出努力和代价的。去年我在景枫那里看到一些家长带着小孩在附近散步,听口音看状态就知道是本地人,当时就在感慨,这些小孩真的很好命啊,一出生就在大城市里。我现在每天上班都能看到附近在同一时间去上学的高中生,那其实他们的命也很好啊,这里虽然偏,但也还是南京啊。而且搞不好家里有很多房待拆迁(附近建了很多安置房),其实他们比我想象中有钱啊。苦涩,果然钱是生活的原动力。

所以我回过头想,那我原来的家怎么了呢?是什么让我从西北城市走出来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呢?如果我现在回头看,又能看到什么得到什么呢?希望我能在看完项飙老师的书之后有很多体会。』

以上内容记于2020年5月30日,也不是说乡村有什么不好(毕竟还是有些人向往田园牧歌),主要是现实教给我“哪里都有不文明现象,一线城市的边缘地区甚至更甚”。事实上项飙老师的《跨越边境的社区》讲家的部分很少,但社区也算是家的一个度量单位吧。全篇文章中,我看到令我感触最深的一段对话是:

「1994年,我问3个村民相同的问题:“你以后还打算回来吗?”回答都是斩钉截铁的肯定。进一步问“回家干什么呢?”对方却都无一例外地陷入了茫然。一个说:“那是老了的事。”一个说:“在外面要真混不下去了,回来的事回来再说吧……现在当然是不回来的。”第三个虽有些文不对题确是言颇及义:“我总是觉得家里好。虽然前几年春节都没回来,但平常进料什么的,我也都绕回来看看。我的父母和孩子还都在这里。”」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去北京与一个同学的聊天,他说现在的目标就是在北京多赚些钱,然后回家养老。

我对家的概念一度产生怀疑。缘由除了近一年多在南京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带给我的疑惑,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来自我的原生家庭,尤其是在节日氛围下的家庭气氛。

爸爸去世后,爷爷被姑姑带去扬州生活,又过了几年,奶奶也被带去扬州。所以在我上大学后,宝鸡的家,其实就只有妈妈一个人了。自然的,每逢佳节,我们是要去西安的姥姥家一起庆祝的。这给我内心的影响是,我好像并没有自己的家,要不是住在姥姥家,要不是蹭住在二姨家或者小舅家。好在亲人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家庭关系也很和谐。但也会让我更加疑惑,家到底是什么?

我永远记得大一的那个春节。我大一时妈妈调去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由于我放寒假在前,所以就先买了车票回了宝鸡的家。当我一个人走进空荡荡的家时,一下子就跪在爸爸的照片前哭了。后来去西安过春节,我睡在沙发上,也是一直掉眼泪。家人们对我很好,但我还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再后来妈妈又调回宝鸡上班,仿佛给了我定心丸。但每逢过节,我还是没法住在自己家,是一种无可奈何,也只好接受,但也是将母亲的家族真正融入自己血液中的一个过程。

去年六一儿童节,我搬进了自己的家。前前后后忙碌了很多,从家具的选择和一些小装饰都由自己决定,也经历了一开始的“买买买狂潮”和后来删繁就简的生活。家好像在我心中有了些具体的形态,但又不局限于某种形态。这个实体的家给了我做出其他人生决定和选择的底气,但也一定程度上变成了一种束缚。这样形容好像是风筝和放风筝的人的关系了,不过这也是另一个层面上的问题。

搬进新家后,我是真的在思考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如同我五月底写的那些,走出家门就能高频次看到一些不文明行为,这让越发洁癖的我抓狂。而在金钱上收入和支出的不匹配,也会让我质疑自己从西北家里走出来并决定在南京生活的决定,真的值得吗?

后来读到《长恨歌》,发现我的家和小说中的“爱丽丝公寓”、“王琦瑶的小阁楼”、“严家师母的家”似乎有异曲同工之感。外面的世界再繁杂再不堪,也无妨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小窝里。这可能也变成一种自我疗愈的方式吧,需要一个什么微不足道的信念支撑着往前走。“活下去”真的是一个太重要又太不足为人道的命题了。

今年夏天南京的梅雨季特别长,以至于之前放在水槽边的木质饭铲和勺子都生了霉,洗了很多次还是会在第二天长出绿莹莹的小毛,无奈只能将它们暂时远离厨房,放在窗边的置物架上。那段时间感慨,梅雨季真是一切可霉。看着这些霉点,我突然想起《小森林·夏秋篇》了。这部电影是我每年都会翻出来看的,主要讲的是主人公市子因为不适应城市生活,又回到家乡“小森林”生活的故事。应着时令变化,市子独自一人做着所有的农活,也呈上一顿顿美妙的餐食。面对小森的梅雨季,市子选择的是生炉子,用高温驱散家中的霉以后,再利用炉子的余温烤一个面包。巧了,今年再一次看到这段时候,我正在烤面包,南京也正值梅雨季。市子一直在思考怎样能不用大棚种好西红柿,因为觉得有了大棚,好像就决定这辈子在小森生活了。我的生活呢?和市子的有什么不同吗?

我是一个喜欢让自己达到某一平衡并坚持下去的人,但达到平衡前的过程会很长。我对家的认知,竟然也绵延了十来年。在关注了荞麦读了很多网友来信后,越发觉得其实家的概念不局限于实体和地点,有人就有家。当然也不局限于人数,我一个人,也能成为一个家。

「从事实上看,人们很难再返故土,但大家在观念上还是念念不忘“要回来”。房子盖在家里,积极发展家里的公共事业,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真正地生活。流出地对他们既不是“家”,又不是“家乡”。是意识中的“家”,但在事实中又更像“家乡”。这一事实与观念的脱节,怕也是当今中国人口流动中的一个特色吧。」
——跨越边境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 项飙

祝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家”,阖家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