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图腾》第八章：“猫”的高效（上）

第八章：“猫”的高效（上）：拒绝表演

亲爱的，让我们先从一个你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开始。

「生产力剧场」（Productivity Theater）。¹

这就像一场永不落幕的荒诞派戏剧。你是否也曾是这座剧场的常驻演员？¹

大幕拉开。凌晨一点，你终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你没有立刻去睡觉，而是先截了个图，发了一条模糊却坚定的朋友圈：“又是一个搞定一切的夜晚。加油。”

早上九点，你准时出现在工位上，顶着黑眼圈，手里拿着一杯超大份的美式咖啡。你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通讯软件的状态改成在线，确保那个绿色的小圆点（或者你精心设计的“忙碌”头像）在所有人的列表里闪耀。

白天的时光，被切割成无数碎片。你参加了三个你本不必参加的会议，² 只是为了“曝光率而参加会议”。¹ 在会上你频频点头，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关乎公司存亡的重大战略。

你像消防员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回复每一封邮件和即时消息，哪怕对方只是说了一句“收到”。² 你总是在工位上吃午餐，键盘的噼啪声是你唯一的背景音乐，这声音必须足够大，大到能让路过的老板听见。¹

你从不准时下班。你“为了被注意而待到很晚”，¹ 即使工作早就完成了，你也要在电脑前“保持笔记本电脑屏幕唤醒，而没有积极工作”，² 或者开始做一些“并不必要的额外研究”。² 你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等待老板离开办公室后，再过十分钟，你才“谢幕”，扮演那个最后一个熄灯的人。

这场戏的道具，是你的键盘声、你紧锁的眉头、你深夜回复的邮件。而台下的观众，只有一个人：你的老板。他为这场演出鼓掌，不是因为戏演得有多好（带来了多少成果），而是因为所有的演员都“准时出场”（打卡）并且“迟迟不肯谢幕”（加班）。¹

这就是「表演性工作」（Performative Work），¹ 或者叫「生产力剧场」。它被定义为“一系列看起来似乎能完成某些有意义的事情，但实际上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很忙碌而执行的任务”。³

这听起来很可笑，但它真实得令人心碎。

根据Slack的一项调查，员工平均每天花费三分之一的工作时间在这些“表演性任务”上。⁴ 来自另一家软件公司Visier的调查则更具体地描绘了演员们的自我修养：42%的员工承认，他们会“尽可能迅速地回复同事的电子邮件/即时消息，即使没有必要立即回复”；36%的人“参加了没有必要参加的会议”；还有28%的人会“在不工作时保持电脑屏幕唤醒”。²

我们为什么要演？我们是如何被驯化成一个如此精湛的演员的？以及，这场演出的票价，到底有多贵？

剧场是如何建成的：导演的“偏执”

任何一场戏剧，都需要一个焦虑的导演。在「生产力剧场」里，这位导演就是我们的管理者，而驱动他的，是一种被称为「生产力偏执」（Productivity Paranoia）的深刻焦虑。⁵

这个词由微软在其《工作趋势指数报告》中提出，它精准地描述了一种存在于管理者和员工之间的“巨大脱节”。³

数据揭示了这种脱节有多么夸张：一方面，87%的员工报告说他们在工作中是富有成效的。⁶ 他们觉得自己干得挺好。

另一方面，只有12%的领导者表示他们“完全相信”自己的团队是富有成效的。⁶ 与此同时，高达85%的雇主表示，在新的混合工作环境下，他们很难相信员工真的在高效工作。³

这种偏执从何而来？

在后疫情时代的混合工作模式下，管理者失去了他们最依赖的“定心丸”：视觉线索。⁶ 他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在办公室里巡视一圈，通过“看到”员工们忙碌的身影（无论真假）来获得安全感。⁶ 当他们盯着通讯软件上那些静止的头像时，一种“我的员工是不是在摸鱼”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

这种偏执，就像一位生怕演员偷懒的导演，他的回应不是去优化剧本（工作流程），而是开始安装监控。

这催生了各种各样的员工监控技术。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监控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加剧了“表演”。当员工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时，他们会作何反应？他们会“表演给监控看”。

一项研究发现，在那些使用监控工具的公司里，员工们“作弊”的手段五花八门，比如使用“晃鼠器”或播放视频来让电脑屏幕保持活跃，以欺骗监控软件。⁷

更重要的是，在受到监控的员工中，约有60%的人表示，他们会优先处理那些能为自己“带来能见度”的任务，而在没有监控的公司，这一比例仅为12%。⁷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开始，一个被学者称为“厄运循环”（doom loop）的陷阱：⁸

管理者对远程工作感到焦虑。
这种焦虑导致了“强制返回办公室”或“加强监控”。⁸
这些举措向员工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我不信任你”。
员工为了自保，开始“表演给指标看”，而不是为了成果工作。⁸
最终，这种表演性的内耗导致了真正的“低绩效”和人才流失。⁸

导演的偏执，最终逼得所有演员都只顾着抢镜头，而忘记了戏剧本身的内容。

演员的困境：为什么“表演”是理性的？

亲爱的，请不要苛责自己。如果你也在表演，那不是因为你虚伪，而是因为在当前的剧场规则下，表演恰恰是那个最理性的选择。

“犬性”文化（正如我们在第一部分所探讨的）奖励的从来都不是成果，而是“可见性”。¹

这背后有一个深刻的经济学理论在支撑，它被称为「信号理论」（Signaling Theory）。¹ 这个理论的核心是，在存在「信息不对称」（Information Asymmetry）的环境中，信号的传递至关重要。¹

让我们用人话来翻译一下：

信息不对称：老板（信号接收方）无法轻易分辨出，你（信号发送方）是不是一个真正努力、真正有能力的员工。他看不到你的大脑在如何思考，也无法24小时衡量你的产出。⁹
发送信号：因此，你必须主动“发送信号”来证明你的品质（比如努力和忠诚）。¹
昂贵的信号：什么样的信号才可信呢？根据信号理论，信号必须是“昂贵的”。¹ 也就是说，这个信号必须让你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一个理性的信号发送者，不会为了微小的利益而付出高昂的代价。¹⁰

现在，你明白了吗？

为什么你花三天时间写一个完美的方案，老板可能只是“已阅”；而你半夜三点回一封邮件，他却很可能给你点赞，并“恰好”在第二天的会议上表扬你的“奋斗精神”？¹

因为，“写完美方案”可能只是你的分内之事，信号价值并不高。而“半夜三点回邮件”是一个极其昂贵的信号。¹

这个信号翻译过来就是：“老板你看！我为了你，连我最宝贵的睡眠都牺牲了！我的忠诚和努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愿意付出健康的代价！”

这就是「表演性奋斗」（Performative Struggle）的本质。它不是为了完成工作，而是为了表演忠诚。

在一项调查中，当被问及“什么最能获得赞扬”时，45%的人认为赞扬与“速度和响应能力”（即时回复、秒回）相关，而只有40%的人认为与“成果”相关。¹

你看，这套机制完美地闭环了。老板的偏执需要“可见”的信号来缓解，而员工则理性地提供了“昂贵”的表演性信号来换取安全和认可。

这甚至有来自哈佛商学院的研究佐证。萨拉·多伊尔的研究发现，当人们（尤其是高地位的员工）知道自己的工作“可见”（即有人在看）时，他们会投入更多的努力；而当工作“不可见”时，他们的努力程度就会下降。¹¹ 我们寻求“可见性”，因为我们潜意识里知道，这才是游戏规则。¹¹

于是，剧场大获全胜。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每个人都在假装忙碌。

演出的昂贵票价：一场“输家的交易”

如果这场演出只是耗费了我们一点时间，那或许还情有可原。

但可怕的是，这张「生产力剧场」的门票，正在从我们的生命中偷走一些更宝贵的东西。

我们用来表演的工具，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¹ 这是一种我们试图控制和管理他人对我们看法的过程。这听起来很正常，对吗？但当它从一种偶发的社交技巧，变成一种长期的、高压的职场生存策略时，它就开始反噬我们了。

正如那句黄金总结：“‘猫’则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种‘输家的交易’：他们牺牲了真实的生活满意度、控制感和个人幸福，去换取管理者对‘可见性’的潜在（且往往微薄）的奖励。”¹

这场交易，让我们付出了至少两个沉重的、且常常被忽视的心理代价。

代价一：情绪衰竭与“失控感”

表演是极其耗费精力的。

正如密西西比大学和黎巴嫩美国大学的最新研究所指出的，在工作中“假装”——也就是学者所说的「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会从根本上“对工作满意度和心理健康产生不利影响”。¹²

为什么？因为“管理情绪以满足工作需求，会导致情绪衰竭和工作不满”。¹² 我们的认知和情感资源是有限的，而表演——无论是假装热情、假装专注，还是假装不累——都在飞速地消耗这些宝贵资源。¹²

更糟糕的是，这种表演性文化所依赖的“持续在线”状态，正在摧毁我们的心智。

那种“始终在线”的消息传递文化，催生了一种叫做「远程压力」（telepressure）的现代病。¹³ 这是一种“强迫性的回应冲动”，生怕自己回消息慢了，就会被贴上“不积极”的标签。¹³

职业健康心理学的研究明确指出，这种远程压力与“更差的睡眠质量”、“更高的倦怠率”和“更糟糕的工作与生活平衡”直接相关。¹³

你不但要演，你还得随时待命准备上场。这种持续的“被打断”状态，也带来了巨大的心理成本。有研究发现，人们在补偿“被打断”时，虽然会工作得更快，但代价是“体验到更多的压力、更高的挫败感、时间压力和努力感”。¹⁴

而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一个核心的心理黑洞：「控制感的丧失」。¹

当你的工作日不再由你自己的计划和优先级主导，而是被动地去“响应”那些不断跳出的消息、被动地去“表演”给老板看时，你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主导权。你的日程表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剧本”的。

这正是一篇关键研究所揭示的核心机制。该研究发现，“印象管理”与我们的“控制感”之间存在着显著的负相关关系（具体来说，相关系数 r = -0.32, p < 0.01）。¹⁵

你越是努力地演，你就越是感觉自己的人生“失控”了。

代价二：一个悲哀的悖论——“表演”让我们更孤独

这是印象管理最隐秘、也是最残忍的代价。

我们为什么要表演？我们为什么要假装忙碌、假装积极、假装认同？

我们的初衷是——为了获得认可，为了融入群体，为了不被抛弃。我们表演是为了“合群”。

然而，学术研究给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答案：你越是努力地表演合群，你就越是感到孤独。

这听起来像个悖论，但数据铁证如山。

依然是那篇关于印象管理代价的研究，它发现了另一个惊人的关联：“印象管理”与「孤独感」（Loneliness）之间，存在着显著的正相关关系（r = 0.26, p < 0.01）。¹⁵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试图给人留下好印象”的努力，最终却让我们“在心理上更不健康……感觉更孤独”？¹⁵

让我们来拆解这个“孤独感悖论”的悲剧进程：

你戴上了面具：「印象管理」本质上是一种「表面表演」（Surface Acting）。¹⁶ 你压抑了自己真实的情绪（比如疲惫、怀疑、沮丧），转而“伪造”出组织所期望的情绪（比如热情、服从、亢奋）。¹⁶
面具隔绝了真实的连接：真正的「社会支持」（Social Support）——也就是孤独感的解药——是建立在真实和脆弱性之上的。¹⁷ 但当你24小时都戴着那副“完美员工”的面具时，你的同事、甚至你的老板，他们只能与你的“面具”互动。他们无法触及面具背后那个真实的、疲惫的你。
你收到了“虚假的掌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你的表演成功了。你获得了表扬，你被评为“优秀员工”，人们都说你“积极”、“靠谱”。
你陷入了“存在主义孤独”：但此时，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一切的掌声和赞美，都是给那个“角色”的，而不是给“你”的。你就像一个躲在华丽戏服里的隐形人，在最喧闹的庆功宴上，感受到了最刺骨的寒冷。

你成功地用表演在组织里生存了下来，代价是，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正如研究的最终结论所言：“印象管理是生活满意度的一个负向指标，因为它阻碍了个人的控制感，并提升了孤独感。”¹⁵

“猫”的顿悟：我拒绝这笔“输家的交易”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只猫。

作为天生的现实主义者，“猫”蹲在剧场的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¹

它看到：

这场戏剧的导演（管理者）充满了偏执。⁶
这场戏剧的规则（信号理论）迫使演员们（员工）理性地选择表演而非实干。⁹
演员们每天要花费三分之一的时间（将近3个小时）在这些毫无意义的表演性工作上。⁴
而这场演出的门票，是用他们真实的幸福来支付的——他们换来了更高的压力、更差的睡眠、¹³ 更深的“失控感”¹⁵ 和更彻底的“孤独感”。¹⁵

“猫”看穿了这笔交易的全部条款。它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奋斗者的勋章”，这是一笔彻头彻尾的“输家的交易”。¹

“猫”拒绝用自己真实的生活满意度，去换取老板那点虚假的、微薄的“可见性”奖励。它拒绝为了一个虚幻的集体归属感，而牺牲自己真实的个人幸福感。

那么，它会怎么做？

它会像你在第4章的故事灵感里读到的那样吗？¹ “你有没有在会议上，明明觉得老板的计划很蠢，但看到大家都在点头，于是也默默闭上了嘴？”

不，那是“犬”的生存之道。

“猫”会怎么做？

它看了一眼舞台中央那个因为“秒回”了老板消息而洋洋得意的“犬”，又看了一眼那个正在工位上假装忙碌、实则内心空洞的“演员”。

它轻轻地打了个哈欠。¹

然后，它转过身，优雅地、毫不留恋地，走下了这个荒诞的舞台。

它要去“后台”。

它要去一个没有观众、没有聚光灯、没有信号的地方。一个它可以安静地、专注地、不受打扰地干点“实事”的地方。

一个真正创造价值，而非表演价值的地方。

在下一章，我们将跟随“猫”的脚步，一起走进这个“后台”——那个被称为“深度工作”的、真正高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