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本周参加了一位长辈的葬礼。

我参加葬礼的次数不多,加上这次也不过六次而已。

原本我对死亡没有任何的概念,所有的认知不过是从课本、文学作品或者大人们餐桌上闲聊的话题中攫取的浅薄一点而已。

从旁观者到筹备者,直到我切身体会了亲人的离去,经历了销户、告别、扫墓等一系列仪式,才慢慢对死亡有所感知。

关于葬礼的六次回忆

说来也巧,几乎每次死亡或者葬礼都与我的职业空窗期紧密相连,就像我冥冥中早已得到预兆一般。

我曾经认为这是因为与我紧密关联的数字13带来的必然。因为13在西方文化里关联着痛苦、不幸。

第一次葬礼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依稀记得好像与生日重合,我跟着父母去了亲戚家吊唁。

楼道黑暗狭窄,墙上挂着耶稣和十字,空气里弥漫着老年人身上特有的一股味道。

阳台上据说原本有猫,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阳光穿过了堆满了整个阳台的杂物,投射在了不知道做什么用途的木板上。

我听着长辈们互相寒暄。

那时我在我爸一个同学开办的小公司里当着月薪不到三千的出纳兼打杂,还处于二十至三十年龄段的上半段,压根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

别人点蜡烛,我学着点蜡烛;别人鞠躬,我模仿鞠躬。

2016年 第二次葬礼

那是三月上旬的一个夜里,接到姑妈的电话后,打车赶过去,还是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我记得我摸着爷爷的身体,跟姑妈说,我还能感觉到一点温度。其实大概只是爷爷的身体被棉被包裹残留的一点余温。

在此之前,我因为私自置气,找尽各种借口不想去看望爷爷。

我印象中的爷爷虽然脾气急躁,但是很疼爱我,还经常参加交谊舞、门球这类户外活动;他不应该瘫在床上,完全认不出任何人,不会说话也不会自主进食。

葬礼举办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我在告别遗体的仪式上又一次见到了爷爷,化了妆,看起来很安详,但比起遗像拍摄时瘦了好多。

我只记得爸爸在墓碑前无言站了很久很久。

也似乎正是从这一年开始,爸爸两鬓的白发变多了,身型也没有之前挺拔了。

过了一两年的时间,我才意识到,我的爸爸从此没有爸爸了。

葬礼之后,听闻当时的公司老板,我爸的同学之一,对我爸说了一句,第一次见我哭的这么伤心。

他以为我应该表现得冷冰冰。

这是我听过最可笑也是最自以为是的评论。

其一,是因为我在那家公司工作的近四年里一点也不开心。钱少事多无休,前期受了很多挫磨。不敢直接对着造成我不开心的源头发火,不敢跟父母说,只能在下班路上给表妹打电话诉苦。第二天还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小意迎合周围。

其二,是我有感情,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一清二楚。

其三,作为老板,他误以为为我提供了一份不能糊口的工作能让我感恩戴德。作为长辈与晚辈,我们完全没有私交。

更可笑的一点是,我第一时间跟小组里的人发了信息,我要请假三天参加葬礼,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这几天有事也不要找我。

组内有个傻子看不懂,不停发微信给我分派工作,让我准备资料。

可是,有什么事能比生死更重要呢?

三个月后,我就离开了这家公司。

2018年 第三次葬礼

某位同事的父亲去世了,不仅强制随礼,老板还拖着全公司的人一起到远城区去吊唁。

整个灵堂设立在小区的地下车库里,该同事头戴白巾,效仿古人披麻戴孝,除了家属卖力的哭嚎还有唢呐现场吹奏哀乐。

不知道是哪里的规矩,老板强迫我们每个人跪下对着灵位磕头。

年轻人都挺有意见的,磕头在我们看来是“封建陋习”。

实话实说,我连自家长辈都没磕过,我为什么要向一个陌生的灵位磕头?

除了在工作时间,你是我老板;这种私人场合,你哪位?

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被裹挟的,有住在附近的同事上来就干脆利落磕了三个。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原本坚定和我统一战线的部分同事也改变主意,犹犹豫豫地跟着磕。

但我看老板自己就站在一边说话,也没磕头的意思。

于是我和刚进来的年轻同事一起,别别扭扭地鞠躬三次以示敬意。

顺带一提,流水席也是在地下车库解决的。

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地下车库吃饭。

2019年 第四次葬礼

那时我刚入职上家公司两天,正想着五一可以轻松几天了,下班时接到了我妈的连环夺命call,说外公快不行了。

我对外公没什么感情。

从小到大,我没有与我的外公外婆单独相处超过三天。

因为我是女生,所以他直接忽略我的存在,对着外孙喊大孙子;后来又有了更小的表妹出生,夹在中间的我就更容易被忽视了。

五岁左右,临近的公园里,外公全程抱着表妹手上拴着气球,我在后面仰着头拼命追。

六七岁时,他自己耳背把我打过去的电话直接挂断,却反过来向我妈告状。我妈反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那种烧灼感和被我妈背叛的感觉仍残留在我的记忆里。

五岁到九岁的每个周末,爸妈坚持早起带我去看望外公外婆,往返要分别花上一个多小时。餐桌上全是我讨厌的菜,吃完饭又得接着往回赶。小巴士上人挤人,空气不流通,没有位置便只能站着,车子晃悠悠,经常有小孩被晃吐,我也吐过一次。

十岁,当时流行给小孩举办生日宴,除了邀请要好的同学,也会邀请亲戚朋友。我妈早早就提前打了电话邀请,可那天只有外公外婆缺席,据他们自己的说法是等着我妈亲自去接。

高一,刚考进高中的我还抱有一丝天真幻想,以为我妈说“中午可以到你外公家去吃饭”是真的。九月的武汉中午很热,我敲了半天门。告诉我家里没有一口吃的,我不信邪非要看冰箱。他在隔壁房间接外省的二姨电话,当着我的面,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乖乖,气的我摔了冰箱门就走。

从此之后,外公也好,外婆也好,与我而言,只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他走的那天晚上,疗养院整栋楼都回荡着他外省归来的“宝贝”女儿叫魂的声音。

当他发病没人可以依靠时,我妈要解决住院问题,一家三口还得轮流去医院看护;当外省的“心肝”女儿赶回来时,我们一家人就应该作为不孝的典型例子,乖乖地不要出现。

所以,他走了就走了。

我原本我以为会平静度过这次葬礼,大概是告别仪式的音乐和主持人的声音太催泪煽情,居然丢脸地哭了出来。

我明明早就决定好,一定不能在他的仪式上哭出来的。

反而还要轻蔑地对着这个人的墓碑告诉他,没有你,我的生活只会更好。

2021年 第五次葬礼

爷爷过世后,戳破了很多谎言。

我一直以为小时候家里的饭是奶奶做的,其实是爷爷。

我一直以为爷爷产生认知障碍后不应该继续去菜场买菜,没想到买菜的还是爷爷。

我把自责、怒气全部发泄到了奶奶身上,我不想太频繁地去看望奶奶了。

因为每次奶奶都在为一些压根跟我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流泪,今天说这个人“造业”,明天说那个,翻来覆去地把年轻时遇到的一些人拎出来编织故事。

但时间真的能消弭一些本不应该有的怨恨。

我和自己和解,于是又自顾自地决定与奶奶和解。

我让奶奶拉着我的手,把我认作我妈,听奶奶絮絮叨叨地说我牛仔裤上不应该有这么多破洞,让我妈给我买条完好无损的裤子。

奶奶走的相对安详,据说半夜起床还洗了个脸。

守夜的那几天,我爸没怎么睡。

这次吊唁的人不多,一是疫情后一切从简,二是我觉得我爸内心只想低调完事,除了请来帮忙开车的几个朋友,其余人都没打招呼。

这次,站在墓碑前的爸爸仿佛内心要说的话更多了。

我私自认为我爸对我奶奶的感情更深,因为葬礼后我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把奶奶的遗像摆在自己身旁,还不许我妈把相框收起来。

这一次的葬礼让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是现在看起来可以依靠的父母,也终究有离开的一天。

那时的我该怎么做?

2022年 第六次葬礼

汉口殡仪馆搬迁后的新址很大,大到足以修建一个公园,草皮上有许多结果的橘子树,而且这里还提供礼炮服务,花钱就能享受领取骨灰后礼炮送行。

昨天太阳很灿烂,我为堂爷爷送行。

这也是我第一次碰见参与送行的人需要主动催着流程推进的葬礼。

“一条龙”拍着胸脯说跟他的车走,死活不肯分享定位。结果带路全是黄沙小路,车胎都要被颠散了。中途一度有车掉队,绕了一圈高速才与大部队汇合。

整个仪式几乎没什么程序要走,全凭“一条龙”做主,除了等待就是匆匆忙忙赶路,居然也就这么磕磕绊绊赶在十二点前走完了全程。

印象最深刻的是,下葬时有人对着默哀示意的人群拍照,而且走前还单独找角度对着遗像和墓碑拍了一张。


参加了六次葬礼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别。

有人愿意花钱购买仪式感最强的至尊豪华VIP套餐,也有人看透生命本质,生前尽孝,死后一切从简。

有人选择水葬,宁愿从此化身成为江河湖海的一分子;也有人如我,羡慕国外能将骨灰烧成宝石。

有人认为生者大于死者,也有人把悲伤暗自藏在心里。

有人没有自主意见,周围人说什么只会一味点头附和;也有人目标清晰,全程看似从容镇定,一切尽在把握。

有人特意着装肃穆,也有人把葬礼当作一次特殊聚会拍照留恋品味。

生与死的界限

今天四点醒来,我开始阅读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

读到一半,又接着睡。起床后,就着灿烂的阳光继续读。

主人公海岛雫,是位与我同龄的女性,因患病时日无多,独身一人来到濑户内海的临终关怀疗养院——狮子之家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

点心日是狮子之家每周特定的日子,用抽签的方式决定茶话会上的点心。

雫通过每周不同的点心邂逅了不同的人生故事,和小狗六花作伴,参观岛上的葡萄田,与父亲和解,临终前打开了自己的心结。

小说不长,两小时左右就可以读完,开头就预告主人公一定会迎接死亡。

我知道结局,可依旧被这种日式小说特有的叙事方式消耗了五张纸巾。

地球上,生与死的循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可是生与死的界限,真的只是同一扇大门打开方向的不同吗?

活着时,能品尝到食物的味道,享受阳光的照射,也会被病痛和不如意之事困扰;脱离肉身后能脱离束缚和痛苦,可是也失去了作为人能享受到的乐趣。

人在死亡那一瞬间体会到书中芭芭拉小姐所说的“真正的orgasm”吗?

死亡是否真的意味着维度的改变?

我曾经误以为人的每一天都是幅新的画卷。

可如果将视角放大到整个宇宙,每个人只不过都是一颗小小的沙砾而已。

你会关心沙砾的想法吗?

即使是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能留下一两行叙述的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如果说自己的整个人生是幅画倒还差强人意。聚焦到每一天,不过是组成整个画面的一个小小像素而已。

今天是黑色,灰色还是蓝色,绿色?

我想怎样度过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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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也想过,newsletter这种看似早已落伍的方式是否会有人真的持续关注。

但是,就算是只为自己而写,就像我坚持健身一样,肯定也会发生某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