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路过K11,突然有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的即视感。沿着正在绘制的漫游者地图来到赌场,发现赌场在某些方面就是当代城市综合体的原型,也是探寻城市「现代性」的入口。这期周报一起坐上牌桌,找到赌场和城市的关系:
- ♥️ 从拉斯维加斯到石牌村:如何创造新的消费方式
- ♦️ 赌场的城市化
- ♠️ 「无菌的」新加坡是如何接受赌场的?
- ♣️ 大西洋城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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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拉斯维加斯到石牌村:如何创造新的消费方式
社会学家George Ritzer和Todd Stillman将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酒店」(Casino-Hotel)模式视为新消费方式的原型。
赌场酒店通过模拟过去、现在,或想象未来的城市图景,来创造一种环境奇观。赌场酒店的出现标志着赌博、购物、旅游、娱乐等等行为之间的融合,即「内爆」。顺其自然地,赌客可以携家带口来到赌场酒店,为酒店带来博彩业之外的收入。另外,赌场酒店通过操纵时间和空间,创造忘我的消费环境。最后设置一些「补偿和激励机制」,增加赌客过度消费的可能性。
George Rizer曾经提出过「麦当劳化」的概念,解释社会生产关系的连锁化与快餐化。同样的趋势也发生在赌场中,Rizer认为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酒店通过「合理化、祛魅、再赋魅、奇观化、模拟、内爆以及操纵时空」等等战术来营造新的消费方式,同时创造现代性。

1946年,拉斯维加斯的第一家现代化赌场火鹤酒店(Flamingo Las Vegas)开启了疯狂的造景运动。但在Rizer和Stillman看来,1968年开业的的马戏团赌场酒店(Circus Circus Las Vegas)——这座被马戏团包围的酒店才是登峰造极。

@马戏团赌场酒店
「模拟」(simualtions)创造新消费方式的是第一步。在后现代社会理论中,「模拟」被定义为复制或伪造。
一个后现代世界的拥有属性是原型的消失和不真实的复制品的泛滥。事实上,人们变得如此习惯与模拟的事物打交道,以至于他们开始失去对原型与模拟、真实与非真实之间认知。真实被淹没,最终消失在雪崩般的模拟中。
纽约的城市景观是拉斯维加斯赌场酒店争相「模拟」的宠儿。赌场试图模仿20世纪上半叶被浪漫化的纽约。自由女神像、布鲁克林大桥、中央公园、洛克菲勒中心等等符号被密集地压缩在赌场酒店的空间中。当然,赌场酒店模拟的不仅仅是符号化的城市景观,涂鸦、招牌、窨井盖、甚至人们的穿着也是模拟的对象。
在建造环境中的模拟通常被带入赌场酒店日常运营的主题中。员工通常穿着与酒店主题相一致的服装。在凯撒的宫殿里,一些工作人员打扮成罗马角斗士和少女,餐馆也贯穿着一个主题。在奥尔良酒店,法国市场自助餐供应路易斯安那州的特产。节目也呼应了这一主题。
这些有主题的细节只是简单地加强和扩展了「模拟」的威力,如果你仔细观察,几乎所有东西都会「溶解」。

第二步是「内爆」(implosion),多个相对独立领域之间的边界开始消解。
现代性的特点是消费与其他社会活动的分化,那么后现代性的符号就是去差异化(dedifferentiation),这就是消费和其他社会活动的「内爆」。
曾经有显著差异的活动,例如消费、娱乐之间的界限消失了。在城市空间中,独立的杂货铺、花店、肉店、面包店「内爆」成了超市。内爆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空间的同质化。
当人们对内爆习以为常时,下一步就是「重新赋魅」(reenchantment )。曾经熟悉的事物以一种让它们看起来新奇和陌生的方式重新出现,一组结构可以被不断排列组合,创造出新的消费空间,满足消费不断迭代的新奇的消费需求。
例如带有健身设备的洗衣店、带有社交场地的健身房、带有酒吧的电影院等等。
读到这里我想起来前一阵在广州的石牌村拍到一张照片,尽管石牌村和赌场酒店并没有可比性,但也不乏「重新赋魅」的例子。联想到之前参与过商业地产的规划和策划,挖空心思想找到业态跨界的、融合的某种「公式」,也许答案就在像石牌村这样的空间。

最后,这篇文章还提到新的消费方式倾向于压缩时间和空间,这也是技术进步造成的结果。
例如,像马里兰蟹饼或缅因州龙虾这样的商品,过去只能在当地市场上买到,现在随着运输和储存技术的改进,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可以买到。这是令人震惊的是,几乎任何消费产品都可以在某一天订购,并在第二天早上送到我们家门口。
♦️ 赌场的城市化
Casino Urbanisms是规划师Kah-Wee LEE记录新加坡、马尼拉与澳门城市转型研究的Blog,这些研究片段主要关于赌场背后的都市政治、空间象征以及赌场所带来社会文化的改变。
随着圣淘沙名胜世界和滨海湾这两座大型综合度假区的开业,新加坡的赌场建设已经形成独特的「新加坡模式」。在2005年前后,政府曾试图通过控制博彩收入占比来塑造新加坡赌场的正面形象。
一个合理的新加坡赌场定义是: 一个多维度的度假村,包括一个赌场,不超过度假村公共建筑面积的10% ,但赌场产生至少3亿美元的博彩收入(2008年)。
从经济数据上看,尽管综合度假区的非博彩业务收入占比高于其他东亚城市的同类项目,但当初政府的许诺已经发生松动。
根据摩根士丹利2016年的一份报告,马尼拉娱乐城的非博彩收入约占总收入的8%。在澳门,这一比例约为16%。在新加坡,2014年和2015年前三个月,滨海湾金沙约25%的总收入来自非博彩活动。不过在拉斯维加斯,非博彩业务收入已经可以占大约60%。
从数据可以看出,综合度假村在亚洲不是「有赌场的度假村」,而是「有度假村的赌场」。

Kah-Wee LEE在研究中提出一些问题。例如,在综合度假区的掩护下,政府对新加坡式赌场的定义是否过于关注经济数据,赌场业态占比与营收的关系是否有意义。这些问题都指向新加坡的赌场与本地社区的关系。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综合度假村与当地人口隔绝。2012年,圣淘沙和滨海湾的赌场游客占到了20~30%。在大多数拥有赌场的城市中,新加坡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综合度假村既没有与城市人口隔离,也没有脱离公共基础设施。相反,这些综合体是被视为一个更宏大的城市基础设施计划中的一部分。
此外,博彩收入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国家彩票的所有盈余都通过赠款支持艺术、社区和与健康相关的活动。来自公民的博彩收入必须通过将其转移到资助具有公共道德的项目,从而在道德上得到净化。
在空间上,Kah-Wee LEE的观察视角也很奇妙,以现象学的角度,讨论赌场中的桥、公园等设施背后的文化含义。在Stacking World中,Kah-Wee LEE观察到一座连接赌场空间的桥梁和桥下空间的使用。赌客、游客和本地居民在同一个空间中被「堆叠」,共享着城市空间却又彼此隔绝。

@ 赌场中的桥 by Casino Urbanisms
Kah-Wee LEE的研究还将提到澳门的赌场城市化并不同于新加坡赌场的「封闭经济」。在澳门,赌场发出的霓虹灯光更像是整个城市的背景,是澳门经济毛细血管的前提条件。因此,澳门半岛与路氹城之间存在着一种「暧昧关系」。
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赌场开发商出于各种原因,更愿意复制一个公式化的建筑规划——这个规划经过验证并且可以复制,从而减少了设计和建造的成本和时间。
它是一种伪科学,这种伪科学认为人们可以在建筑设计中为赌博创造合理的理由。除了市场以外,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城市,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面对过一个强势的政府部门。
陆陆续续读完Kah-Wee LEE的研究,才意识到原来赌场在新加坡的旅游形象宣传中一直缺位,且赌场的性格似乎与新加坡的社会性格显得不太协调。由此产生一个疑问:赌场是如何嵌入新加坡规划中的?
♠️ 「无菌的」新加坡是如何接受赌场的
沿着Kah-Wee LEE文章中的线索,发现一篇论文解开了这个问号。在看到澳门、济州岛等地赌场对经济的刺激作用后,新加坡政府关于是否在兴建赌场的争论从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出现,赌场被视为国家经济和旅游业复兴的强心剂。然而赌场的负面形象始终遭到民间的排斥,直到2005年,一份综合度假区(intergrated resort)的项目建议书直接推动了圣淘沙和滨海湾两座设置赌场的综合度假村的建设。
这份项目建议书阐述了如何调和赌场形象与社会道德之间的矛盾、如何评估赌场的经济影响、赌场如何吸引目标客群,以及新加坡能否在这一领域树立优势等等议题。
建设赌场似乎与新加坡长久以来树立的家庭友好与健康环境的形象背离。因此,在讨论新的方向之前,我们需要重新评估新加坡的城市品牌推广策略。毕竟新加坡的发展空间受限,无法容纳太多元性格的品牌概念,因此必须做出权衡。

@2005年关于是否兴建赌场的辩论
建议书中还有一组有趣的参数是关于预估新加坡博彩业的经济效益:
使用澳大利亚的博彩业收益作为参考基准,2003年澳大利亚博彩业可以贡献GDP中的0.29%,不过由于新加坡设想的赌场是综合度假区的一部分,经济影响会更加显著和多样化。赌场的经济贡献将超过当时GDP的1%。
因此,综合度假区不仅淡化赌场的「攻击性」,还带来更加可持续的经济影响。2010年圣淘沙和滨海湾同时开业,这标志着新加坡从「无菌的保姆式国家」转向新的「娱乐之邦」(the new state of fun)。在赌场营业后的一段时间中,政府仍然保持紧绷的神经,以证明赌场在强监管下依然能够吸引游客。
这篇论文提到,新加坡政府早期看似「拧巴」的管理策略带来的是被规训的快乐、受控制的欢迎以及含蓄的拒绝。在享乐和社会规训的拉扯中,乐趣(FUN)被渲染成一种特殊的空间经验。
In conclusion, we argue that Singapore’s casino urbanism produces not simply 「good clean fun」but disciplined pleasure, controlled welcome, and implicit rejection.
政府通过限制接驳交通、限制宣传营销等方式保证博彩业的可控性,并减少赌场接驳车在城市中的停靠,保护市民不会在新加坡的赌场破产。在赌场内部,通过划分博彩区域和休闲区域、严格限制进入赌场次数等等手段,只引导「合适的游客」进入赌场消费。
确保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由正确的人、以正确的理由、以正确的数量来享受乐趣。
把日历倒回2005年,论文的作者认为新加坡的赌场是全球城市竞争中焦虑情绪的体现。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加坡政府一直担心越来越根深蒂固的「无菌环境」无形中排斥了促进经济增长所需的人才。
在新自由主义的全球政治中,城市空间是关键的节点。经济空间被动员组织起来促进资本增长。赌场,作为资本驱动的设施,为集中的娱乐与消费提供了大规模的城市空间。大型赌场还有助于投射出强烈的建设国际大都市的雄心壮志。它是一种标志性的城市形式,用以彰显全球城市化的成功。
全球城市竞争成为政治家、规划师和开发商推动有争议的项目的说辞。尽管这些项目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怀疑和抵制,但以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和追赶其他领先城市的逻辑,往往有助于为不受欢迎的措施提供理由。
♣️ 大西洋城的海市蜃楼
最后一站来到美国东岸的大西洋城,Mark Brynes在彭博社的城市实验室刊载过一篇文章,采访摄影师Brian Rose。Brian Rose记录了大西洋城凋敝的城市景观,试图通过这些毫无生气的画面,反思赌场和这座城市的关系。
作为一名摄影师,我关注的是这一切在视觉上的表现方式。最明显的事情是巨大的赌场结构和细粒度的历史城市之间的脱节。因此,在赌场对面的街道上,你可以看到贴着没有窗户的高墙的小房子、延伸至街区的空旷停车场、便利店和现金换黄金的商店。在某种程度上,赌场让我想起了过去在老工业城市工人住宅附近兴建的巨型工厂。现在,这是旅游业的产业化。

@Brian Rose的摄影书《Atlantic City 》
大西洋城的市场在2006年达到顶峰。但随着附近的宾夕法尼亚州将赌博合法化,一切都改变了,大西洋城的主要商业驱动力被费城吸引。大西洋城的衰败从2010年左右开始,尽管2012年Revel赌场酒店曾短暂地给这座城市带来复兴的希望,但在两年后,由12座赌场组成的海市蜃楼就开始坍塌。超过三分之一的赌场倒闭,价值20亿美元的Revel赌场酒店最终以大约1.1亿美元的价格被出售,特朗普广场赌场酒店(Trump Plaza Hotel and Casino)在2021年被爆破拆除。

@Abandoned-Revel Casino Resort
这也许印证了前文提到的问题,赌场的开发商并没有将城市作为项目的背景条件。
很明显,特朗普和其他博彩业人士对大西洋城本身没什么兴趣。随着赌场越来越大,越来越富有,这座城市继续衰落。与我交谈过的人大多认识到特朗普对他们的小镇造成的损害。
2017年冬天,特朗普入主白宫,我在废弃的特朗普泰姬陵酒店旁遇到了一群举着MAGA牌子的女人,我目瞪口呆。
记得大概10年前去过一次大西洋城,走在海边的木栈道上已经觉察到衰败的气息,除了穿梭在大体量的赌场酒店和海边栈道,这座城市的特征很难被感知。NPR的一档节目谈及大西洋城的过去与未来,历史学家Bryant Simon和撰稿人Amy Rosenberg提到赌场建筑带来的排他性。
大西洋城的那些老建筑很迷人,因为它们外表华丽,装饰精美。如你所知,一座外立面装饰华丽的建筑表明,路过的行人是重要的,公共空间很重要,对吧?最初建在大西洋城的赌场,除了度假村——凯撒赌场、特朗普广场赌场、巴利赌场——基本上看起来就像假日酒店。他们告诉人们所有有趣的东西都在里面。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创造了一种否定公共空间的建筑。
我认为这是赌场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在大西洋城的地表上创造11艘飞船,并且宣告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里面。
类似的建筑空间关系可以在拉斯维加斯找到原型,《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提到「鸭式建筑」的模式,即装饰意义和象征意义大于建筑本身功能的现象。

@鸭式建筑
建筑学院的文章也曾提到过发生在中国的奇观建筑浪潮。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史里芬记录的奇观建筑只是狭义的奇观,其实有更多广义上的、习以为常的奇观建筑正在向公共空间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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