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的文章尝试用两本介绍资本主义和优绩主义的书来理解一部韩剧 《人间失格》。这是第一次尝试在newsletter中介绍政治类的书籍，也是第一次从社会结构的视角看待一部剧集，不免会有对剧情的过度解读, 或者对书的理解不够的情况。 虽然这也不妨碍写作和分享，但是会比较好奇大家的阅读感受，希望得到一些建议和反馈！感谢大家！
剧情介绍 & 观感
虽然同名，但是韩剧《人间失格》并不是太宰治的作品的剧改版，它讲的是一个抑郁的中年代理主妇（富情）和一个内心空虚的年轻代理男友（康宰）在首尔相遇的故事。剧中人物都有一个贫穷的童年，即使他们想方设法留在了首尔，依然从事着社会地位稍低的工作。
第一集的开始就展现了代理主妇和代理男友的工作场景，他们为极富有的雇主服务，雇主对二位主角的身份地位之不屑和贬低，在一言一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后来我们逐渐了解，富情在爸爸艰苦的支持下完成学业，成为了一个出版社的编辑组长，并且在首尔成家立业，还怀了自己宝宝，看似前途似锦。她一如既往诚实而称职的工作，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犯了上级的秘密（？），被上级毫无解释的拳打脚踢。她因此流产，而且被迫失业。而伤害她的人连对不起都不用说。
富情无疑是痛苦的，她不断地问 “什么是做人的资格？” ， “为什么仿佛只有有钱有权的人有资格好好生活？” ，“所谓没有资格的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不断地反思 “到底是从哪里错了呢？”， “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改正呢？”
听到这些话，我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是同情，我看到人物的命运的不幸，感受到他们悲伤，无助；但另一方面是愤怒，为什么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一个穷困的人，会如此质疑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为什么被他人迫害的人，要反思自己从哪里错了呢？最后一方面是困惑，因为当剧中主角在前几集境遇低沉的时候，我感到了无由来的不耐烦，我不懂。
一个实则关于贫穷的故事
《In Her Own Words》* 里，之琪说这是一部以爱情作为背景，实则关于贫穷和社会公平的故事，于是我阅读了两本相关的书 《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下称《新穷人》）， 以及 《精英的傲慢》（下称《精英》）。没想到阅读过程中，剧中的情节和对话真的时不时出现在脑海中。
总结一下，如果说《新穷人》从消费主义的角度解释了新穷人是怎么产生的，以及为什么穷人通常会同时背负了道德败坏， 品格低下的名声，《精英的傲慢》 则从优绩主义的角度解释了，为什么有高学历而没有高收入的人如此崩溃，而没有高学历的人如此自我贬低。
《In Her Own Words》 是《随机波动》的付费节目，可在小宇宙购买收听。
《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
本书介绍和解释了工作伦理的消亡，消费主义的兴起，以及对穷人的重新定义。我从这本书中，了解到了自己不耐烦的根源。
人们被告知，拥有和消费某些商品，践行某种生活方式，是幸福的必要条件， 是实现人类尊严的必要条件。
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之后，商家持续制造的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以大众持续的消费行为成为维持该社会运转下去的齿轮。而那些因为无法积极有效地购买市场提供的商品与服务的人，无论因为出生不幸还是后天遭遇不测，都被归类为不合格的消费者，也就是穷人的新定义。统治阶级和/或特权阶级（即拥有对商品的无限选择权的人们），给了他们一个名字：底层阶级(underclass)。
《时代》杂志在1977年第一次将底层阶级的概念带到公共视野，“一大群棘手的，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怀有敌意的人，危险性远远超于所有人预期。他们是无可救药的底层阶级”。
底层阶级被归类之后，统治阶级通过不断的修改法律，加强惩罚，将这些人关进监狱；就业市场和学校相应地修改条列，要求不得聘用/录取有犯罪记录的人。于是一些不幸的人持续无法谋生，又无法获取知识，只能反复回到监狱，回到街头流浪，遭人唾弃，于是他们从道德上和法理上，都变成了“失去位置的人”。也正因为此，非统治阶级的大多数人，对他们形成了道德败坏，懒惰成性的印象，认为他们不值得同情。
在其他人看来，底层阶级的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中略）——即如果他们消失，其他人的生活会更美好。
秩序与规范都预置了责任，先验地决定了“罪”与“罚“。是被驱逐者自己错误的行为，使他们成为被驱逐的对象，他们自己需要承担主要责任。 被驱逐者的过错在于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避免被驱逐。
看到这些内容时，突然理解了之前看剧时不耐烦的情绪。它来自被培养出来的对新穷人的冷漠：富情和康宰在一开始表现的就是一个普通到接近透明的“穷人”的形象：不是出身贫寒但在某方面天赋异禀的人，但也不是穷到身无分文但面容姣好的人， 而且富情无法和丈夫好好说话，在网上发表恶评，情绪和工作都不稳定； 康宰人用钱换取关系，看似冷酷无情。他们的身份好像没那么值得同情。 同时我被消费主义培养出来的期待没有地方被满足：康宰在因为买一袋还是两袋牛奶咖啡纠结，富情的爸爸在16集里都穿同一件棉服， 剧中出现的食物只有路边摊，廉价蛋糕，便利店的面包。
责怪和评判实在是太容易了太爽了，我不太会去想到富情经历了什么而发表恶评，也不太容易想到康宰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内心渴望亲密却有些胆怯的人。
《精英的傲慢》
《精英》 介绍和分析什么是“精英政治（Meritocracy）”，“文凭主义(Credentialism)”，以及为什么这些制度是有漏洞的，以及有什么替代方案。我倒没有兴趣去深究如何改进制度， 不过这本书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剧中角色如此痛苦。
精英政治的主要含义就是让有才德的人（精英）来统治社会。这本来是多年前《圣经》里的一个美好的理想，但逐渐被统治者向大众解读为一个已经实现的现实。于是人们开始认为，处在统治地位的人都是极有才能且品德高尚的人。 同时，文凭主义开始兴起，即有xx的证书变成了证明能力最好的方式， 再加上新自由主义加持，即每个人都有为自己命运做主的责任，于是一个人在获得成功的同时，也获得了更多的道德 （因为他们更努力）。而且ta的成功，全是因为自己的努力。 他们倾向于不提及自己的运气，出生背景，以及社会环境等。
于是，个人的社会价值和道德都和直接文凭挂钩。 没有机会得到文凭的人，明明是因为运气不好，没有出生在特权家庭，但他们会不断的向内归因， 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或者比较愚笨；而有文凭却没有很好的社会价值的人，则开始反思自己曾经的所有努力，怀疑存在的意义，而落入今天这个境地。
正因为这套逻辑，富情循规蹈矩地学习， 生活，她连理想都是按照这套规则设立的：在四十岁，有一个带花园的房子，出一本自己的书。就算最后掌握规则的人轻而易举地剥夺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依然相信着这套逻辑。当她从编辑沦落为代理主妇时，她觉得辜负了父亲的期待，她反思，或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拼搏了这么久，最后竟一事无成，这样失败的人没有资格生活下去，于是她想离开这个世界。
正是因为这套逻辑，没有大学文凭的康宰，即使和富情非常聊得来，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富情，“ 请问你愿意和这样的我做朋友吗？不是付钱的那种关系。 ”
正是因为这套逻辑，我在同情他们的同时还是默默觉得，如果他们再努力一点，一定事不至此。
解构结构，理解自己
分享这两本关于社会结构性问题的书，并不是为富情的发恶评或者部分犯罪行为开脱，我只是意识到其实结构性的问题真实地影响着我，它影响着我如何评价自己的价值，看待自己的处境，也影响我和他人相处时的态度。作为一个本科是双非的小镇女孩， 在过去的几年中，文凭主义一直影响着我，比如当我在清北学历/博士在读朋友们身边时，会不自觉的得自己的想法会是更低级的，我的项目更不重要些。而在消费主义的磁场中，即使该有的东西自己都拥有，还是时不时因为想买更好的，但自己钱包干瘪而觉得自己没有底气。
附近和爱是解法
既然这是结构性的问题， 那作为普通人，我们做人的资格， 我们的意义还有解法吗？
在我看来，《人间失格》的核心，正是试图在回答这个问题。最初被消费主义，精英政治的思路困住的富情和康宰，如何生活中找到解法—— 他们用爱去构建自己的附近，去行动，和真正的人相处。正如剧的最后，富情的几句话回应了一开始自己对于生存意义的质疑，她说
生而在世，比起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更重要是做了些什么。
回到《新穷人》，作者在书中指出，消费主义的另一大特点，就是它在过度宣传购买能力决定社会价值中，逐渐让人着眼于自己没有拥有什么，还没有买到什么，但对很多珍贵的事物忽略不计了，比如让自己感受到被看见的关系，比如他人善良，勇敢的品质，比如不会转化成经济效益的行为（对陌生人出手相助）。这个状态的确令人唏嘘，不过我倒是觉得发现了一个可以反抗的极好的缝隙：因为无论文化，性别，年龄，种族，人类对于以上这些品质和关系的追求，都只能被掩盖，无法被消除。 所以还有人还会感动，还有人会不断向往。
剧中真正令我感动的正是这些： 是富情陪父亲捡纸盒时的对话， 是康宰装作漫不经心地去阻止富情自杀的行为， 是他们一起去山顶看日出时的对话，是富情跟家暴受害者（同时也是第一集看不起她的雇主）说“我可以帮助你” 时。我总感觉，他们之所以感觉到了相互救赎，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作为社会的透明人，却彼此都被在附近的对方看见了， ta们的悲伤和难处被理解，ta们的真诚和善意被珍惜。
而最近 项飙老师在最近《人物》的采访 中的一段话，似乎在某种程度也与富情的话相互呼应。
我对世界的体感是，你要面对一个很不稳定、不太好的世界，但是你要坚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牺牲日常。勇敢是一种信任，非常具体的信任，（中略）但如果你没有那个附近，你是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信任的，你对世界的信任是来自于你对周边的信任，必须是这样。 ——项飙
至于落到行动上，探索附近与日常真的能抵抗消费主义吗？尝试向他人展现以及接受善意真的能减少一些焦虑吗？我决定亲自试一试。 立个flag， 过几个月和大家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