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整个人的状态特别糟糕,生活工作各方各面都陷入从未经历过的泥泞状态。这两周以来感觉呆在房间里就特别窒息,情绪在不同频道之间快速地随机跳跃。抱着迫切想要逃离的目的,两周前去了一趟雨崩村,这也是我的第一次高原徒步。

  • 🥾 风景的哲学
  • 💡 Craig Mod:行走是一种操作系统
  • 🏔️ 雨崩五日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报刊架在这里,可以查看往期周报的目录和链接。

🗺️收发室张贴了漫游者地图,收录一些查阅资料过程中看到有意思的内容。


🥾 风景的哲学

在飞机上再次打开一直没读下去的《Philosophy of Landscape: Think, Walk, Act》,想着再挑一些片段,试试能不能继续读完,顺便整理之前做的笔记。

开篇围绕景观的定义有一番阐释,认为景观是一种「关系」。

景观并不是一个可以被明确划分出来的「地方」或「空间」,它不是山河湖海之类的自然造物。事实上,景观并不是什么「东西」,景观是可感知的环境。因此,景观不能被孤立地看待,它被观察者的感知所定义。景观中没有单纯旁观者,只有参与者。

举个例子,18世纪的写生画家常用的「克劳德玻璃」(The Claude Glass)就是一个用以建立关系的道具。克劳德玻璃由凸面镜构成,帮助艺术家和写生者将风景拆解为更容易理解的形状、简化色彩,是18世纪版本的instagram滤镜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其实每一个观者都有属于自己的、可能表现为其他媒介的「克劳德玻璃」,以此在景观中划定它们自己想要阅读的部分。通过这样类似阅读的行为,景观才得以成立。如同卢梭在《瓦尔登湖》中写到的,

我无论在哪里,我就会在那儿生活,那儿的风景都能因我而展开。
Wherever I sat, there might I live, and the landscape radiated from me accordingly.

书的第三部分探讨行走与景观的关系:步行是体验景观的特殊方式,人在行动中形成对世界的感知,这是因为景观除了视觉性(visuality)之外,还有很多目光无法发现的维度。因此,景观是可感受与不可感受、可理解与不可理解的融合。

人在陌生事物面前会体验到原始的依赖关系,在行走的过程中,各种感官会交织在一起。当身体运动时,它会感受到周围的世界,并允许自己被周围的世界所感受。通过这种物理接触,通过那双更愿意迷失而非理性指引的眼睛,人们得以在碎片化的环境中感受到景观。

这一部分还提及两位作家,科拉考尔乔治·佩雷克,作者将他们比作「城市空间侦探」。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科拉考尔曾接受过建筑学的训练,

建筑学的训练帮助他从杂乱无章的街道生活及其构成元素中提取出主题或特质。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痴迷」,一种「对街道的陶醉」。

在《巴黎街头的记忆》中,科拉考尔写道,

当我在路上游荡时,给旁人留下漫无目的的印象。然而严格地说,我相信我有一个目的地,但不幸的是,我忘记了它。就像一个人试图在脑海中寻找某个词语,但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来。

「超越平凡的事物」(infra-ordinary)是乔治佩雷克的线索。在《An Attempt at Exhausting a Place in Paris》中,佩雷克花了三天时间,透过咖啡馆的窗户,像监控一般详尽记录所有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的事物。在另一个未完成的作品《Lieux》中,佩雷克在巴黎选择了12个与自己有联系的地方,并通过「Réel」(现场描述)和「Souvenir」(记忆描述)两种方式描述这些地点。

克拉考尔和佩雷克不约而同地通过三个层次来描述城市景观,

第一层是行走的维度(odologic dimension)。行走是观察和描述现实的实践。我们无法从地图或静止的图像中真正了解城市,必须通过行走、探索、徘徊等等行为,在流动的视角中发现景观的多样性和包容性。这是类似于骑士、游侠和漫游者的角色。
第二个维度更接近挖掘者和侦探。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只是表面上如此;他们相信自己的直觉会准确无误地将他们引向某个地方,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他们拍照、记录、收集、编目一些超越平凡的片段。
第三个维度关乎「拯救」。克拉考尔和佩雷克从不同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相似的故事,他们每天漫步在城市中,鞋子沾满凝土,随后回到咖啡店或新闻编辑室开始写作。这些文字被视为见证和档案,延续那些濒临消失的记忆。


💡 Craig Mod:行走是一种操作系统

Craig Mod是旅居日本的作家,也是一名「行走者」,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更Craig Mod的专栏《Ridgeline》。Craig Mod认为,走路是一种自我催眠,是迫使你回到当下的方式。即使长时间的行走会有点无聊,但无聊会让大脑进入类似于「后台处理模式」,这有利于有深度的、创造性的思考。也正因如此,Craig Mod将步行视为创意工作的「生产系统」,同时也是一个「操作系统」,用以激活思维、调动情绪、激发好奇心,让自己真正地注意周遭,创造与日常生活节律之外的人事物交流的机会。

行走就是行走,我不认为有太多神圣的意味。但这是一种「黑客行为」(在心理和生理上),能让我以严谨而有意义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打交道。
It’s also a pretty good hack (psychologically and physiologically) to engage with the world in what I find to be a deeply rigorous and meaningful way.

Craig Mod曾经和Kelvin Kelly组织过几次10人左右规模的「Walk-n-Talk」活动,发现每天行走12公里是一个舒适的速度。

(这个速度)可以让你探索沿途的小镇和村庄,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休息,可以在一个农民的家里冲咖啡,他会自发地邀请你去避雨,可以在一个突然出现的酒庄品尝几种当地的葡萄酒,可以在摄影效果好的时候悠闲地拍照。

除了线性的移动之外,Craig Mod也会选择一些地区性的、中小型的城市停留,例如盛冈山口。Craig Mod将这项城市称为介乎于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城市(in-between cities),他们占据着介于正在凋敝的村庄与不眠不休的大城市之间的空间,他们像是钢琴上的黑键、像是无调性的乐曲。

这些城市人口较少,没有突出的旅游吸引力。但他们有一些有趣的历史,仍然有脉搏跳动的迹象,充满活力和生活感,吸引年轻的创业者。城市空间非常适合步行,事实上,这样的街道是在要求你步行,并奖励步行。街道狭窄迂回,有的沿小河而建,整个城市坐落在西南-东北走向的山谷中,锯齿状的山墙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另外,Craig还为城市间的步行计划设置了一些规则和任务,

  1. 在每座城市停留3个晚上
  2. 在城市中只允许步行
  3. 在每座城市行走50公里
  4. 拜访一些理发店、蔬果点、吃茶店等等
  5. 在城市之间通过火车、公交车或自行车穿梭,不搭乘飞机
  6. 拍摄空镜

当被问及为什么要选择这些城市,Craig Mod认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是对新与旧、对古典与现代、对传统与潮流、对东方与西方、对自然和人造物的包容性。

当我行走在城市中,我的目的并不是在品尝一碗最美味的拉面或是一个完美的牛角包,而是在寻找那些能让我的想象力迸发的生活方式的原型。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对现代都市人来说,行走似乎成了解决现代生活烦恼的万能钥匙。行走让人们得到「真实感」和「获得感」。因此,行走不再是抵达目的的最慢的方式,行走就是事件本身。

我只是出去散步,最终决定一直待到日落,因为我发现,向外走其实是在向内探寻。

I only went out for a walk and finally concluded to stay out till sundown, for going out, I found, was really going in.

🏔️ 雨崩五日

两周前开始真实地感觉到白天完全没办法在室内呆着,必须到有人的地方才能喘得上气,晚上开着灯和电视才能入睡。整个人都处在低电量的状态,迫切地想要逃离当下的环境。脑子一热在周日晚上就定好雨崩的徒步计划,周一花了半天补齐装备,晚上飞到丽江。

进入雨崩前一个晚上住在海拔3400米的飞来寺。现在的飞来寺几乎就是一个大工地,看上去这些正在生长的构筑物在争相占领更多「出片」对的高地。但还是很喜欢这个行程安排,在飞来寺对面,梅里雪山的五座主峰一字排开,像是一本书的目录,只是最高峰卡瓦格博始终隐藏在云雾中。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进山日的清晨,意料之中地没有出现日照金山,但挡在卡瓦格博身前的云团撕开一道裂缝,像是神山微微睁开眼睛。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从尼龙峡谷进入雨崩的路程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前半段沿着澜沧江上方崖壁的道路前进,这段路的宽度大概也就两米的样子,偶尔还得停下避让摩托车。尼龙峡谷属于干热河谷地貌,受梵风效应的影响干旱少雨。起初在河谷中行走很容易感到一阵眩晕,可能因为是身体还不习惯这样的自然尺度。慢慢地,四肢好像习得了一种新的能力,让核心保持稳定,进入心流状态。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进山的路途全程大约16公里,比想象中要漫长得多。尤其是进入雨崩河谷之后坡度变得陡峭起来,开始不间断的爬坡,有一些路段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每次逮着下山的行人问还有多远,有用的答案大概只有两种:「十分钟就到」、「往前走就是了」。走出森林的最后一个转角,草甸、池塘、白塔、寺庙、牦牛骡子和远处的吉娃仁安一起涌入视线,一瞬间觉得被定身,这大概就是「来自土地的张力」。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第二天的冰湖线把强度又提升了一个级别,风景也比前一天丰富了一些。从上雨崩村到冰湖会经过草甸、森林、河谷,翻过一座垭口再跨过笑农曲河之后,还需要征服一段比进山更陡峭的「绝望坡」。比起目的地冰湖,给我印象更深刻的其实是走到笑农垭口之前到的一段平地。这片巨杉林名为「梅朵崩顶」,传说中是卡瓦格博神的锅庄舞场。不知道为什么走进这片森林感觉世界按下静音键,甚至连鸟鸣和风噪都消失了。从冰湖返回雨崩的路上,我故意和大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想一个人再次穿过「梅朵崩顶」,独享这段景色。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其他人类,像是走进海拉鲁大陆,路边的树桩随时会蹦出一只「呀哈哈」。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总的来说当天运气不错,在下山的后半段开始下起小雨。泥泞的路段很难下脚,经过几次摔跤渐渐掌握下山的技术。回到住处之后四肢的酸痛感比前一天更加明显,每上一级台阶都需要做一点心理建设。

神瀑线的难度比起前两天要温和得多。为了方便藏民朝圣,神瀑线全程几乎都有铺装道路,只不过四肢的疼痛放大了对疲惫的感知。由于没有太陡峭的坡度,路途中有更多注意力投向周遭,尤其是经幡和玛尼堆。领队说玛尼堆代表人们将烦恼都留在这里,坐在河边休息的时候盯着徒步者和朝圣者在捡拾石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像是一种快闪式的造景,也像是在把玩自己或是彼此的烦恼,让它们成为自然的样貌。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神瀑线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当天早早回到住处,从下午到晚上一直躺在露台上。把对面的将军峰当作背景,一口气看完《梅里雪山》和同样讲述1991年卡瓦格博山难的纪录片。想到前一天路过的笑农牧场,在30年前登山队失踪后遭遇过一场雪崩,雪崩造成的气浪冲断了大本营附近接近三分之一的树木,其中有不少树木的年龄超过百年,更具象地认识到雪山对雨崩意味着什么。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梅里雪山》书中如此描述登山队员遗体遗物被发现时的情景:

卡瓦格博用了七年时间将不洁之物倾吐出来。

时不时抬头看看将军峰,每次都会察觉到山峰在云层中展现出不同的形态,真的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不知道梅里的神山们是不是因为独特的景观和气候被赋予各自的性格。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小林尚礼搜寻遇难者并逐渐融入卡瓦格博文化的过程很令人动容。随着认知的转变,景观被赋予完全不同的意义:

当我将卡瓦格博视为攀登对象去观察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只是雪山下面广阔的山麓,除此别无他物。但是今天,我能够看得到迁回林间的小路、散落深山的牧场。除了这些,我亦可依靠想象去贴近草原上盛开的花朵、森林里生长的蘑菇,我的脑海里还会经常浮现出来往于牧场之间的人们的面容。映射在我心中的卡瓦格博,已经成了一道立体又有深度的风景。在山上度过的时间累计约有十二个月了,旅行计划已全部完成。在这期间,我曾经的登山目标「梅里雪山」,已经变成了心中的圣山「卡瓦格博」。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在下山之前想起来领队说过,雨崩在藏文中意为「经书」,可能对于学习如何「阅读景观」,没有哪里比雨崩更合适。回到广州感觉像做了一场梦,走在平地上脚步变得轻盈了一点,但内心还是很难消化雨崩这几天带来的后劲,就像小林尚礼在《梅里雪山》中写道,

在大自然怀抱中的山居体验和被人造物品包围的都市生活,其间的天壤之别让我感到困惑和迷茫。就好像是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走了一遭回来,在卡瓦格博的那个我和在东京的这个我,成了人生链条上的两个断点。

当然,回到日常之后,生活还是在原有的节律中运行,玛尼堆不会真的带走烦恼,烂摊子还是烂摊子,坏结局还是坏结局。反正没力气了就原地站定歇会儿,调整呼吸稳定心律,再一步一步交替往前挪,总会到目的地的,对吧?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欢迎回复有趣的想法,查看其他文章可以订阅公众号「乔尔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