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要从一场大风开始说起。

大风吹,吹得塑料雨棚喇喇作响,吹得花圈东倒西歪,吹得唢呐声走了调,吹得纸钱灰糊了人眼,吹得人走不动道,连身上的蓑衣,也快扎不住型。

大风吹,只有棺材不动。但姑婆的灵魂就被这大风,吹到天上去了。

2022 年的除夕,我参加了一场农村葬礼。清晨 6 点,天雾蒙蒙,下着小雨,车穿越南澳大桥,开往汕头与台湾中间的那座岛。姑婆从十几岁从汕头嫁到这座岛后,再没离开过。她年轻时死了丈夫,一度发疯,被人厌弃,后来突然通了灵,成为乩童,接下去的几十年生命里,竟成为全村和家族又敬又畏的特殊存在。

人们年年去问她,关于婚姻、子女、生意、考试。姑婆只回答「是」或「不是」、「好」或「不好」,从不做过多阐释,但往往准确。人们因此更愿意相信这种神秘的预测。姑婆从不收钱,但也只接待自己愿意的人。

她有判断,甚至也会给自己做预测。2022 年初五,她就说自己活不过今年。农历 12 月下旬,病倒的前几天,还在四处走动,用冷水洗衣服。症状太典型了,发热,咳嗽,有痰。唯一照顾姑婆的媳妇说,前几天外面有人办丧事,她去看热闹,一定是染上了。在新冠看似结束却真正开始的 12 月,丧事像是瘟疫似的,从这岛上的一家传到另一家。

姑婆只剩有一个孙子,五十多岁,在汕头市区做公务员,家里有两个小孩,他一个人要养五口人。亲戚去看望,说一定是新冠吧。孙子点着头,是吧,是吧,没有其他回答。家里没什么有效药物,连抗原也没有,更别说医院。孙子曾请来乡里的一位老医生来看过,医生说,没事,老人就是老了。

这话最能安慰孙子。姑婆一天一天变得衰弱,咳嗽愈来愈沙哑,痰愈来愈重,只有 70 多岁的媳妇一人守在身旁。媳妇每天夜里会去姑婆房里看两回,一回一两点,一回三四点。她是除夕前一天凌晨四点去看时,发现姑婆已经没了气。

这里的规矩是,丧事不过年。除夕一大早就出殡,不需要过多停留了。棺木用快递打包的手法被胶带纸缠绕着,放在一张木板小推车上。音响里播放着潮剧,咿咿呀呀得喜庆。几个亲戚送来的塑料花圈被大风吹倒在地,只有锡纸做的花瓣发出刺耳响声。三面锣敲响,姑婆上路了。

大风吹,吹得南澳的海浪像末日的洪水一样翻滚。我们在温暖的车内,吹不到大风,也看不到大海了。车驶离南澳岛,向着春节的欢乐进发。除夕的城市街道空空荡荡,店铺都关着,但住宅楼里,家家都亮着灯光。

在家结束,也在家开始。这是生命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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