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周报中提到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歌行之径」(songline),有时也被称为梦幻小路,将梦境中出现的地标视为来自祖先和造物主的指引。

澳洲原住民相信这种方式创造出来的世界毫无缺点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发现「歌行之径」的概念在规划设计领域已有实践,设计师、艺术家将「歌行之径」作为工具与媒介,思考我们与城市的关系。抱着对歌行之径的好奇,我翻到一些跨学科的研究,这期周报关于歌谣中的城市空间:

  • 📖 Bruce Chatwin的《歌之版图》
  • 🩺 Allard van Hoorn:与公共空间的非常规交互
  • 🏞 作为研究方法的歌行之径
  • 🇸🇬 Rem Koolhaas:新加坡的歌行之径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报刊架在这里,可以查看往期周报的目录和链接。


📖 Bruce Chatwin的《歌之版图》

上周读完了《歌之版图。《歌之版图》是旅行作家Bruce Chatwin于1983年~1984年在澳大利亚的漫游笔记,其中还穿插一些虚构的故事。Chatwin写道澳洲大陆的道路就像一张网,是被歌谣编织起来的「隐形的迷宫」。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书中关于原住民眼中万物之始的描写十分浪漫。在澳洲原住民的世界观中,世界起源于一场梦,在梦中行走的图腾生物通过歌声创造世界,创世的过程被称为「大梦时代」(dreamtime)。图腾精灵们在漫游中唱出所有擦身而过的事物的名字,两个地方之间的距离可以用一首歌谣来度量。

他们编织起一张音乐的大网,把整个世界包裹其中。最后,他们唱出了大地,接下来感到疲劳、困乏。又一次,他们的四肢感到岁月的凝结,难以动弹,有些僵立在地上,然后再次陷入地壳之中;有些爬进幽深的洞穴;还有些退回到「永久的家园」,也就是当初他们的诞生之所,那些无底的水洞。所有的祖先都「回去」了。

在这片大陆上,「存在」的事物即可被歌谣所「感知」。对原住民来说,歌行之径也发挥着文化基础设施的作用,甚至连贸易路线就是歌行之径,歌谣才是商品交换的主要媒介。

土地首先是他们(祖先)头脑中的概念,必须被唱出来,只有那样才算存在。

通过采访和历史记载,澳大利亚可以作为一个乐谱来读,每一个悬崖或溪流都有属于自己的歌谣。

或许,大家可以把歌之途看成澳大利亚的《伊利亚特》或《奥德赛》,其中的路程如意大利面条般弯弯绕绕,书中的每一章都可以转译为地质学语言。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澳大利亚瓦尔比里语地区的歌行之径

书中提到,「溜达」(walk about)的概念,指澳大利亚的原住民没有任何理由地踏上路途,穿越整个澳洲大陆,最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Chatwin认为这代表着「冲向自由」。Chatwin和他的向导——同样向往歌之版图的阿尔卡季,大概都属于荒野中的漫游者,更准确地说是游牧者。后半部分Chatwin的笔记中,记录了关于游牧与迁徙的思考。

帕斯卡在他阴郁的《沉思录》中曾给出一种观点,他认为人类悲哀的本源来自一个小小的事实:我们就是无法静居一室。

他问道:为什么一个生活富足的人要远海航行去娱乐自己?去到另一个城镇?不远万里,只为微不足道之物?或者上战场,丢了自己的脑袋?

在发现人类悲哀之源后,他进一步沉思,希望能了解导致其出现的原因。他找到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也就是说,人类力量微小,寿命有限,生来即不快乐。要是我们以全副心思去面对这个事实,没什么能给我们以安慰。只有一种方法才能缓解我们的绝望,那就是「分神」。然而,这也正是悲哀之极,因为分神时我们的思想被阻断,无法静思自己,于是缓缓地走向毁灭。

我想,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我们对分神的需要,对新事物的狂热,归根结底是一种本能的迁徙冲动,就如同秋天时在鸟儿身上看到的。

🩺 Allard van Hoorn:与公共空间的非常规交互

「Urban Songlines」是荷兰艺术家Allard van Hoorn持续创作了十年的艺术作品。Van Hoorn为城市环境创作舞蹈和乐谱,试图找到人们与公共空间的新关系。

Cultbytes刊载了一篇与Allard van Hoorn的访谈,写到他是如何对公共空间产生兴趣,以及歌行之径是怎样给予他创作灵感。

我被原住民的技巧所震撼,他们通过歌唱语言和音调的形状来翻译他们的公共空间、他们的风景。歌行之径与土地有三个层面的联系。第一,这是你从出生时就能学习到的声音地图,当原住民孕妇感到胎动时,她会在地上做一个记号,部落长老会指定从这一点到地平线的一段土地,这就是新生儿将要学习的歌行之径,歌曲描述这种景观的音调结构使他们能够想象这种景观在不知道语言的情况下会是什么样子;第二,歌行之径代表原住民与土地建立的精神层面的联系;第三个层面指的是一种管理和照料土地以维持平衡的意识。

Van Hoorn最近的作品063 Urban Songline,是一只银色充气球的城市漫游。在英国的圣艾夫斯镇(St. Ives),投掷一颗银质小球本是圣艾夫斯节的一项古老传统,Van Hoorn通过装置艺术激发本地居民对城市环境的思考。

我了解到这里以前是一个活跃的渔业和矿业小镇,有一个紧密团结的社区,最近的旅游业使这个社区越来越分崩离析。可爱的房子成为出租给游客的度假屋,这里变得越来越士绅化,社区意识与互助关系已经消失。

对我来说,超大的银色充气球的创意像是一个自我反思的工具,这与社区士绅化相关。充气球缓慢移动,大约两米高。充气球的表面能够反射光线,成为一个滚动的镜子通过公共空间,让参与者看到彼此在一起时的景观。他们会设计什么样的舞蹈呢?如果他们能够控制银球,他们将如何重新设想它的功能,以及如何与下一个社区建立联系。

这个球,这面在公共空间中滚动的镜子,作为一种重新连接和讨论他们小镇社区意识的方式。

我只是个发起者。他们的参与才真正激活了这件作品。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关于Van Hoorn如何思考艺术与公共空间的关系,这段问答很有启发。

Cultbytes:一位著名的建筑师曾经说过,最伟大的建筑师的定义,就是他们如何与空间相互作用。你对空间的思考是如何与建筑师对空间的思考相联系的?

Van Hoorn:建筑不仅仅是功能本身。形式必须能够容纳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如休息、阅读或集中精力工作。我觉得这是一种相当独立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经常在建筑中引入舞蹈,因为我认为舞蹈有点与建筑相反,建筑被认为是社会最高的物理技术成就之一。当建筑的力量是静止和僵化的时候,舞蹈通过运动创造和改变空间。

Van Hoorn的网站上还记录了其他与城市空间的创新交互。例如,在001 Urban Songline中,声音采样装置被安装在滑板上,滑手在废弃工厂的滑行时收集环境音,并转换成音乐。


🏞 作为研究方法的歌行之径

Gitte Marling将歌行之径作为体验城市和叙事的方法,目的在于呈现不同文化背景、年龄、性别、职业的人们所体验的城市品质。这种研究方法将研究者和设计师从专家的角色中解放出来,以使用者的视角来审视城市空间,同时通过塑造「地方」,赋予日常生活更多精神层面的意义。

在操作层面,这套名为「The Urban Songlines」的工具箱包含访谈、绘制日常与周末的歌行之径、有主题地拍摄照片、绘制心理地理地图等等。

这是一种将城市建筑与身体联系起来的方式。

规划师凯文·林奇曾经实践过类似的调查方法,邀请一些受访者参与行走,在过程中拍摄照片并对受访者们发现的重要元素进行评论,凯文·林奇则将这些有趣的部分抽象出来并提取它们之间的关系,寻找某种「整体感」(the sense of the whole)。

正是通过某种模式,将这些元素放在一起,一个城市的形象才会涌现出来。

The Urban Songlines汲取了法国社会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惯习」理论,以生活方式作为调查目标,了解人们如何体验城市、喜欢或不喜欢什么、在哪里以及和谁在一起会有家的感觉、人们使用什么术语来解释他们的感受等等。

关于将地图作为The Urban Songlines的呈现载体,Gitte Marling提到,

地图为城市规划师、建筑师和城市设计师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因为他们把这些非常不同的、通常是非物质的条件与一些物质的东西结合起来。

地图是呈现研究结果的说明性方式,所提供的信息对于形成城市规划、城市改造、城市更新等的整体方法非常重要。

丹麦科灵设计学院总结过将The Urban Songlines用于社区营造与社会设计的案例,案例中使用The Urban Songlines旨在确定城市公共空间中能够促进人们社会生活的关键设计因素。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行动者网络中的关键设计因素

这则案例分析提到The Urban Songlines的理论基础是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ANT)。基于此,这项调查认为社会和物理空间是相互依存的。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Skovparken社区

科灵设计学院研究调查的对象是丹麦科灵市的Skovparken社区,这里面临的问题在于社区精神的衰退,以及与其他社区物质与精神层面的联系减弱。

在研究中,来自Skovparken社区的15位受访者需要完成一次与本地环境有关的任务。参与者必须要拍摄15~20张照片,分别回答7个问题,最后共同制作一本社区手册。制作手册提供了一个合作设计的平台,弥合职业、阶层、文化和身份差异带来的差距,这套方法可以帮助受访者建立起描述自己与社区关系的能力。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科灵设计学院的The Urban Songlines方法设计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 调查中收集到的照片与访谈资料

在社区营造的过程中,歌行之径还起到了调解的作用。通常,受访者在访谈或手册中可以非常具体地指出问题,而拍摄照片更有助于将这些关键问题可视化,帮助研究者将物理空间与体验中的空间结合。同时,这也能鼓励参与者更深入地理解物理空间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并建立起归属感。

歌行之径是一种轨迹,我们每个人在城市中的日常运动都遵循它,从一个有意义的地方到下一个(例如居所、办公室或其他文化场所)。正是通过歌行之径,我们形成了对社会、城市图景以及建筑空间的依恋(或依附),歌行之径即是物理轨道,也是精神纽带。

A songline is a line or track, which each of us follows in our daily movement in the city, from one place of meaning to the next (e.g. our home, work, union, or cultural place). It is through songlines, that we form attachments to our social being and our city pictures, our experiences of the city and its architecture. Songlines are both specific physical tracks and mental connections. (Marling 2003)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受访者描述与地方的关系

🇸🇬 Rem Koolhaas:新加坡的歌行之径

干净无菌的新加坡与澳洲原住民的songline似乎无法兼容。建筑师库哈斯1994年在荷兰贝尔拉格学院名为《Singapore Songlines》的讲座,将新加坡作为观察标本,并引用songline的概念讨论未来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的职业正当性,以及城市规划设计如何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关系。

在上世纪60~70年代,传统的规划手段在应对城市人口快速增长时显得力不从心,城市空间变得越来越「形式主义」,无法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具体问题。

在讲座中库哈斯提到,与他在童年见到的新加坡相比,90年代更加「现代化」的新加坡已经成为一座全新的城市。这座城市就像一块白板,新的建筑将原本的环境擦拭干净,写上文字,然后再擦拭干净。

新加坡的特点是其城市发展不受任何历史因素的影响。

政府力求避免任何计划外的事情发生,就连自然景观都是经过重新规划的,这与欧洲循序渐进式的城市发展截然相反,新加坡不存在「新旧共存」。

例如,对比1958年和1987年新加坡的地形剖面,除了一座由于吸引游客的山体被保留以外,其余都被用于填海造陆。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 讲座中提到的剖面对比

除了对自然环境大刀阔斧的改造以外,由精英主义和生存主义主导的城市空间设计,极大地影响了当时人们的意识形态,同时也引发批评家们对于文化原真性的担忧。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政府通过规划大量的工业区、办公区以及高层住宅,营造出「竭尽全力搞发展的意识形态」。库哈斯将新加坡城市环境的变化比喻为从培养皿到舞台,所有环境都是人为编排的,有记者甚至将新加坡的城市化描述为「行使死刑制度的迪士尼乐园」。

(从培养皿到舞台的转变)使新加坡成为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符号国家」。用罗兰·巴特的话来说,是一个后现代国家。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从白板的概念引申出来,库哈斯提到城市更新不仅是物理环境的更新,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含义:

将城市作为工具和方法完成整个社会环境的更新。

对于思考国内的城市更新项目来说,库哈斯的见解提供了跳脱出空间维度的启发,尤其是对于不少以新加坡为模版的、具有通属性的城市。

即使像新加坡这样的新兴城市也有历史,它的人造性并非毫无生气——实际上这就是一种风格——一种通属性(generic)。

在末尾,观众提出了一个扣回到讲座主题的疑问:你认为新加坡会有类似于澳洲原住民的歌行之径吗?库哈斯的回答是,

在每个人的个体想象中,这是可能的。


📮欢迎回复有趣的想法,查看其他文章可以订阅公众号「乔尔事务所」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